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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可以,並且能夠,和另一個人交換彼此的感情。
蓮安(8)
7月,他帶她去漁港浦灣,帶她過生日。開車過去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路途。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車玻璃窗邊,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鎮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里桀驁的個性慢慢被解放,把頭從窗口探出去,閉上眼睛感覺風劇烈的速度。心裡亦是歡喜。
留在她記憶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個缺口,有碎裂的隱喻。它不是想像中的深藍,而是
渾濁的灰紫與黯藍交替。小旅館的牆壁外面種著高大粗壯的梔子花,開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氣沉醉。深夜時分大雨中的海,海面上的潮聲與雨點墜落的細微振動彼此融合,從遠處一波又一波地席捲而來,仿佛是血液的聲響。雨水從屋檐上滴下來,打濕她的眼睛。
一辰抽菸。這個男子只抽555。香菸辛辣嗆人的氣味滲透他在她身邊時的每一寸空氣。他常常只是溫和地看她,沒有言語。他抽菸的姿勢,仿佛他與他眼前的大海,是有著愛情。他摘了一朵梔子花下來,別在她的漆黑長髮邊上,讓她站在旅館旁邊的石廊旁邊,給她拍下一張照片。這是蓮安擁有的第一張照片。黑白,手洗。她這樣削瘦,單薄的身體,有警覺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臨一模一樣的臉。
是他教會了她如何在面對美好事物面前,保持靜默,緩慢,以此來記得。若心有感傷,這記憶便會因為重,而日漸漫長。
有某種幻覺,像鐵釘敲入骨髓。被釘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觀望自己的罪與美。15歲的蓮安,與身邊的任何一個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緩慢,以此來記得。
蓮安(9)
那一次她逃課,去參加一個她非常喜歡的英國女攝影師的簽售會。獨自坐車到市區中心的大書店,整個下午都沒有回來。老師通知他,他來到學校。她寫了一張保證書給他。
歪扭的字跡寫在白紙上: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逃課。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邊看著她寫,然後把那張白紙收進了口袋。
她已能夠釋放自己被長期禁忌的性格。桀驁,非常之倔強。有時故意逆反他。激怒他,他就會更關注她。因為從小缺乏感情,她對感情有異常敏感的覺知。她知道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惡性的方式里獲取滿足。之後,這成為他們之間的遊戲。
她試圖以被他控制的假象來控制他。在這樣的控制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里聽到他輕輕咳嗽的聲音,他因為抽菸太兇,有咽喉炎。她覺得身上的皮膚會抽緊,似乎被擁抱。她因此知道她在愛。雖然這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他帶她去看電影。她漸漸睏倦,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發出細細的呼吸。一辰的棉襯衣在黑暗中散發出淡淡香水與皮膚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臉,慢慢放倒她,讓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覺。他的手很大,溫暖,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皮膚里滲透出濃郁的菸草味道。在夢中她見到一片陽光下生長繁盛的菸草田地,在風中輕輕起伏。
她是在那時候起,迷戀上男人的手和香菸,以及咳嗽。她的母親因為貧窮邋遢,發胖,沉墮,直至在監獄中自殺。她愛上一個潔淨高貴的男子,因為他象徵的富足生活帶來的不匱乏的安全,並且有理性而節制的溫情。在物質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強有力的偶像。
這個男子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得不著他。她是他的被施捨者。他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她的愛人。他是她的幻覺。
良生,若我們因為憐憫,或者因為寂寞,或者因為貪婪,或者因為缺失而愛,這樣的愛是否可以得著拯救。
蓮安(10)
她17歲的時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個城市的寄宿學校去讀書。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與女子完婚。他的貿易公司即將擴張,他需要強有力的政府背景關係。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制的範圍之內。他對她,就如同臨對她,沒有任何解釋說明。蓮安知道,她生命裡面所有的事情,亦只能靠自己去探測和了解。但是這所有的自我生長,都太過艱難。
她收拾了行裝,依然是她來時帶著的大箱子。安靜地看著他,說,如果我說不願意去,你是否會離棄我。
他說,你要聽話,蓮安。
她說,我要聽話,這是你會繼續收留我照顧我的條件。
他看著她。這個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預料之外的激烈力量盛放。雖然這力量只是她自己內心的對抗。雖然她從不表達,亦不要求。但這感情的需索太過強盛,像一個洞穴深不可測量。她的眼神,從來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愛過我的母親嗎。亦或是她曾經愛過你。
她拒絕過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隨的意志,與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後她生下你,但並不幸福。
而你為了對這個世界的野心,和一個不愛的女子結婚,你又會有幸福嗎。
他突然就大力掌摑她。閉嘴,蓮安。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她。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眼神憤怒。她知道他始終不願意承認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惡她的輕描淡寫,感覺她第一次像一個敵人,站在他的對面開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只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沒有這個權利。做為懲罰,他有半年沒有接她回家,依舊每月滙豐厚的生活費和學費給她。她在教科書里找不到她需要的東西。她覺得寂寞,於是和保羅一起組了樂隊。他是附近理工大學的高年級男生。他偶爾來到她的學校,在校園裡看到她深夜一個人光腳穿著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後跑至撲在草地上,不動彈。他又聽到她一個人高聲拖著長音在操場裡叫。蹲在空曠的台階上像一隻鳥。
那些單音沒有規律,也無意義,從她的胸腔發出,像潮水扑打在臉上。聲音非常之明亮創傷,並且自由。
那是她難以煎熬的一段時間。她急欲找到喧囂動亂來填補自己空缺的靈魂。
就這樣跟著保羅去做樂隊。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電吉他,剛換了一個主唱。他聽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從來沒有受過訓練,只是拉著明亮創傷的聲音,在麥克風面前隨便低吟淺唱,或者喊叫。排練一久,也知道了控制氣聲,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間遊刃有餘。
是像光線一樣的聲音。天生的歌手。保羅說。
他是長頭髮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時常穿一件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韓國軍隊綠軍衣,軍衣上有藥味。他們在地下室排演,餓了泡方便麵,困了就互相裹著舊軍大衣睡覺。有時候去其他學校或附近酒吧里演出。
蓮安(11)
我們走出料理店的時候,是凌晨時分。又是喝得很醉,但意識還是清醒。蓮安拉著我,跑到街口拐角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大雨瓢潑而下。街道上空無一人。天空呈現出透明
的灰白。超市里只有白喇喇的燈光。營業員神情疲倦。她買了一包520,熱的豆腐乾竹串和凍的可樂。我們在店門邊吃完。又淋著大雨,跑進她停在路邊的車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