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半夜醒來,看到旅館小房間裡的背囊,床頭散落的衣服和礦泉水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菸頭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靜的高原小鎮。突然之間,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又在何時。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著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個陌生城市。一個人坐在窗口邊,看著外面的小村小鎮明滅的燈火。雖然疲倦卻異常清醒。亮著燈的房子,代表著一處人家。但我卻不覺得一個亮著燈的房子,就是一個家。
家是可以讓自己甘願停留下來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飯的地方,有人可以擁抱在一起入眠度過漫漫長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館的簡陋房間,只有一張床,但若覺得溫暖安全,都可算是一個家。
我帶了一個旅行箱去尋找一個家。行李里有衣服,挑選出來的一堆書,CD,舊的玩具熊,都是不捨得離開身邊的東西。還有戶口本及身份證。把自己的過往與未來都留在身邊。就這樣孤身前往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是為了與一個陌生的男子結婚。
那年我23歲。
那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麥當勞餐廳座位上。時間太匆促,他們只見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裡面沒有對話,燈光明亮得刺眼,周圍是喧囂的人群,門開開關關,潮濕的冷風就吹刮進來。他穿著舊的線衣和泡了水的靴子,這樣邋遢落拓,但仍然用著鴉片香水。她看著他無辜而童真的唇角。他破產失戀並剛剛從吸毒的陰影中恢復過來。24歲的男人,過了別人大半生的生活。
見完這半小時,她便回去。他打電話來,她說,我們結婚吧。他說,好。於是她就跟著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個只見面半小時的陌生男人。因為他及他帶來的關於幸福的錯覺。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是否愛他,但卻能清晰地確定,因著他給予她的婚姻,能夠離開家,離開自己的城市。這樣的代價,她想過自己會償還。只是那時不知道這代價竟會如此艱深。
他來車站接她。她只是一個孩子,帶著行李來找一個家。他們去民政局做了登記,然後她跟他回家。在計程車上他們離得很遠,彼此似依舊是陌生人。桌上只有剩餘的飯菜,她就在他母親的審視之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飯。他富足的家裡都是生疏的氣味,並不溫暖。她在他的房間裡,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鋪平疊好,知道自己就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頭髮濕濕地推開房門走進來。在黑暗中他擁抱她,他說,讓我抱抱你,好孩子。他過來需索她的身體,摸索及貪求溫暖和安全。這巨大的生之愉悅掩蓋所有真相。
這落寞失意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們開始愛。
即使這愛如此稀薄,無著,只是各自的幻覺,卻能夠暫時取暖。也許一天。直至一夜。
都很窮。沒有房子,住在他父母的家裡。他沒有工作,徹夜地打電腦遊戲,無所事事,一味沉墮。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床,用大圍巾包住頭,走去車站等公車,喉嚨里都是刺痛的冷風。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繁華市區中心的寫字樓。
坐在公車上總是因為睡眠不足昏昏欲睡。有時候凌晨兩點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謀生艱辛,但因為年輕,以及強盛的希望,她不覺得苦。因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生活,她甘心承擔。
她只是想有一個溫暖的家。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希望日漸磨損,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她自己亦並不懂得該如何付出。無可妥協。兩個月之後,拎著自己來時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隻黑色行李箱裡,依舊只裝著她自己來時帶的一物一件。沒有任何改變。她與他正式分居。
蓮安。失望是至為沉痛的事。因你覺得對這個世間無所依傍,亦無所需索。你只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舊只是覺得寒冷。
從中甸到鄉城要經過大雪山埡口,海拔已經5000多米。沒有嘔吐,只是呼吸困難。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呼吸,能發出這樣清晰而用力的聲音。一旦你失望並且堅韌,你就能清晰而用力。
良生(18)
常常凌晨四五點起來趕早班車,深夜的時候抵達又一個荒僻的地點。
我知道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地貫徹地圖上的那條路線。非常堅定,並且清醒。
在客車上睡覺。有時候下車抽根煙。那日在司機停車加水的時候,走到懸崖邊上,看到尼西。幽深高山頂上的村落,安置在山谷腹地。藏民的房子,草堆和炊煙,星星點點的氂牛
群散布。是存留在天堂邊緣的地方。
看著這個也許只能一期一會的小村落,我有預感這個群山深處的村落,會是這次路線中最美麗的一處。但我即將路過,並註定失遺。所以記得了它。
到了中甸之後,是旅行淡季中又一個荒涼的縣城。住進縣城裡唯一一家四星級酒店,自從離開大理之後,已經很久沒有洗熱水澡及好好地睡上一覺。足足睡了整個下午,在窒息中驚醒過來。窗外陽光灼烈。海拔已經越來越高。在房間的床頭柜上,有酒店的牌子寫著,如果你有危急情況,請即刻撥打電話。
獨自走到依拉草原去看納帕海。草原和山都是枯黃的。野鴨子在水上飛行。走了很長時間。周圍只有肅殺的風聲。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這一路寂寞到極點的路途,因著深淵般寂靜的藍天,冰雪和烈日,似總把人逼近崩潰邊緣。在浴缸里放滿了熱水,然後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在這高原的旅館中不為人知地獨自死去。
良生(19)
工作盡心盡力。開始身負重職,並漸漸有了錢。有了錢便對這個城市有了控制。她開始進入大百貨公司買奢侈品給自己,偶爾也嘗試與男人約會,在酒吧喧囂聲色中與陌生的身體擁抱,卻感覺索然。她突然發現自己不會愛了。她的心失去這貪婪接近激烈的渴求,開始無動與衷。一直獨立並且謀生。只是非常寂寞。
童年的噩夢再次開始重複。一個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眼睛灼痛。父親還沒有回家,
在外奔波。他只留得事業為自己支撐並試圖滿足。而她只是一個孩子,只想有一個溫暖的家,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
男子來看她,等在黑暗的走廊里徘徊。她聞到他的香水味道,輕輕走下樓,不想與他相見。她相信他依然有柔軟的心相對,只是無能為力。但她再不想見到他。不是因為他,而是時間和流離,摧毀折墮了她的信仰。
她所記得的,只是他們第一個夜晚互相擁抱某個瞬間的愛。他收留了一個帶著幻覺而來的孩子,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舊是恩慈。只是幻覺稀薄,即使再劇烈,仍只是煙花,留下的不過一地冰冷的塵埃。
餘下的依舊是失望的事情。
她不見他。有了一個孩子,但不能把它生下來。她告訴自己必須獨自用力。在醫院走廊里等待手術的時候,微弱而冷淡的冬日陽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著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溫暖地想起母親。她開始明白,不愛著的女人,會變得如何得堅不可摧。母親一定也曾經這樣獨自用力,並且堅韌。她開始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