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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陽光灑進房間裡的時候,他醒來。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手。他說,有沒有睡著過。我說,有。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進衛生間裡洗臉刷牙。他換上西服,打領帶。他要趕著開車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沒說什麼話。下了樓,他先開車送我回家。二環在早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拿出煙來抽,他便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疊了一隻小杯子,讓我放菸灰。
我覺得他對我的態度似乎依舊忐忑。以前看過關於yiyeqing的心理分析,男人早上起床後的態度,基本上已決定這感情的走向。但是我卻感覺到沿見在掩飾真實的心情。
車子停在了公寓大門口,他想送我上樓,我回絕,說,你快去上班吧,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點點頭,說,你好好休息,我給你電話。
回到家,洗澡,拉上窗簾,然後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膨脹充盈的感情。我知道。我與他都是潔淨節制的人,即使能確定論證,而做出選擇之前亦會徘徊思量。而我心裡惟一清晰的事情是,如果他就此不打電話來,我就會對這件事情靜默。當做從不曾發生。即使我會記得。
但下午三四點的時候,他就打了電話過來。約我晚上一起去華星電影院看電影。
晚上斷斷續續地下起了雨。我們買了9點半的電影票,便去附近的一家粵式小餐廳吃飯。我要了一碗冰糖木瓜,非常燙,味道清甜,喝下去暖暖的,就覺得幸福。電影甚是無聊,彼此也都安靜,沒有說什麼話。散場之後他說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亦說好。
就在電影院大廳一側的咖啡店裡,他替我要了一杯熱牛奶。他說,晚上你要早點休息。此時,我們似乎又回復到了第四次見面的程序。從見到面,直到現在,沒有一丁點身體的碰觸,甚至沒有拉一下手。氣氛一直是溫和卻略帶拘謹。
我定定地看著他的臉。他臉上那些圓形的褐色大痣,這英俊的男子有無限沉著。我知道他終有話說,只要我有足夠耐心。也是在此刻,我有預感,在彼此的關係里他才是惟一的掌控者,會決定這感情的走向,或者時間。
他說,這段時間生活里出現一些轉折。我打算辭職,與別人合開律師事務所。這件事情牽扯到原來事務所很多人員變動,所以壓力較大。
我說,那你要謹慎一些。新的開始總會有風險。
我知道。之前已經想了很久。想好了就會開始做。他停頓了一下,你今天在家裡有沒有好好休息。
有。我打算重新寫些東西。
他停頓一下,說,良生,搬到我家裡來住。
這也算是你另外一個新的開始嗎。
他說,早上你離開,我試圖讓自己不做任何判斷。但我的心,慢慢告訴我,我要你能夠留下來。昨晚你對我說你出去旅行,覺得自己會在旅途中死去。我聽了心裡難過。我要改變你。良生。要你正常起來,覺得溫暖,並且沒有缺憾。要你喝著一碗熱湯亦會覺得幸福,就會在我的對面微笑起來。
我說,我得想一下,沿見。
讓我在每天早晨醒來時,能夠抓到你的手。良生。這是我已經確認的幸福。
沿見(13)
4月,蓮安來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濫,正變成一個驚懼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數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門。一時街上空落,雀鳥無聲。
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死亡和感染人數。這個世間,第一次讓人警覺到死亡離得這樣接近
。所有曾經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樂之中的人,都安靜下來。他們不再外出工作和聚會,開始獨處,並平息下來。
蓮安獨自開車,從上海一路疾駛趕到北京。在深夜11點多的時候,抵達我的寓所。她只隨身帶著兩隻LV的拉鎖行李包。衣服未換,桑蠶絲小禮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腳穿著細高跟涼鞋,露出小顆小顆的腳趾。因為開車,隨身帶了一雙球鞋。連續開車,頻繁抽菸,使她看起來非常憔悴邋遢。一頭長髮凌亂地覆蓋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尋常,過來擁抱我,說,良生,我至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說,我照樣每天下午都還去店裡喝咖啡。店員戴著口罩給我調咖啡,姿態比我自衛。
人以前只覺得自己重要,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死的。所以他們在死亡逼近的時候,就會恐懼,並感覺孤立無援。
但當疾病過去,一切亦會恢復原狀。一樣會忘記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懼和孤獨。所有的貪婪不甘又會重新復甦。我說,蓮安,人心不會有什麼不同。也許只有一部分人才會因為曾面對死亡獲得改變。那些盲的人不會。
蓮安在衛生間洗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我做了義大利麵條,放鹽及橄欖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醬和橄欖。把麵條盛出來放在桌子上,讓她吃。她把臉埋在麵條上,深深吸氣,說,我已經有近10年,沒有吃到別人親手做給我的食物。洗濕的長髮還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臉,然後埋頭吃麵條。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腫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經歷生命里至為難熬的時期。獨自開車一千多公里,來與我見面。但見到了我,卻只是尋常。三言兩語,洗澡,吃東西,然後上床去睡。很快就進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當做親人相待。我亦不問她。
已經是凌晨一兩點。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掛起來。又把扔在地上的髒裙子和大衣塞進塑膠袋裡,準備第二天拿去乾洗店洗熨。看得出來這些行頭都至為昂貴,動輒上千上萬,平日用來襯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濫穿濫用。
而睡在房間裡鋪著白棉布床單的床上的蓮安,在我眼裡,只是一個面對一碗熱的麵條,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長久得不著食物的孩子,讓我感覺心酸難忍。
走進廚房,洗弄髒的鍋子盤子。電視裡放著DVD,很大的聲響,我卻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隱隱發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點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根煙。看著稀薄晨霧中寂靜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囂,沉浸於睡夢之中。深藍色的天空滲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漸隱沒的星辰。世間萬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屬於人的承載體,要被迫蒸騰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廢氣,污染顆粒……它們顯出一種真實的尊嚴。
也許只有在這樣短暫的時刻,人才能夠真正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僅僅是生活的處境,亦是在宇宙,萬物,世間的處境。
若你知道你的餘生還有一半的時間,你會怎樣來生活?蓮安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說,要做喜歡的事情。並且去愛。我所能想起來,的確只是至為簡單的一個答案。而我亦不覺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並不重要。因為它就如同生一樣,有著盛大的真實。並日夜伴隨。
沿見(14)
我帶蓮安與沿見會面。約他來家裡吃晚飯。沿見直接從事務所過來,還未換下西服。穿一件淺藍的襯衣,把領帶稍微鬆開了一點點。因為蓮安,我與他已好久未曾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