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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搬到新街口附近的小巷裡。是舊公寓,雖然還是狹小簡陋,但畢竟是朝東南的房間,整日有清新充沛的陽光。爬上小樓梯,有一個屋頂露台,可以種植花草和乘涼。環境的改變,也許可以讓腹中的胎兒更健康一些成長。

    我又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六點半被鬧鐘叫醒,起來匆促梳洗,給蓮安準備好牛奶,水煮(又鳥)蛋,中午的便餐。然後急急騎車到公司。公司里業務忙,有時候直到下午三四點鐘,才能到樓下的快餐店吃到第一頓飯。經常需要加班。晚上回家再做飯給蓮安。

    很辛苦。這辛苦是從皮膚從指甲縫裡都會滲透出來的酸澀煎熬。已經多年未曾這樣努力地工作過。公司老闆,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在我第一天進公司開始,便一直企圖性騷擾。老婆就在這個私人公司里做財務,每天虎視眈眈冷眼相對。若沿見知道我在這種齷齪低層的環境裡求生,不知道會多失望。但我不能輕易辭職。我必須保住飯碗來維持我與蓮安的生活。

    亦需要定期陪蓮安去醫院做檢查。在大堆人群中排隊,等候,體檢,取報告……蓮安的子宮有肌瘤,乳房有腫塊,身體隱患多,懷孕比一般人辛苦許多,需承受更多的苦楚與危險。

    一個月又一個月。從起初的妊娠反應,嘔吐,胃酸,吃不下任何東西,到體重增加後,氣喘,小腿抽筋,各種病症明顯,晚上很難入睡。並且她時有抑鬱。因為抑鬱無法脫離菸草和酒精。並企圖服用安眠藥來治療失眠。這是我們之間起爭執最頻繁的原因。只有孩子。孩子是光。雖然微弱,亦照耀我們所泅渡的黑暗海面。

    蓮安從未對我提起孩子的父親。也無從探測。她似不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為不重要,便無從說起。似乎這個孩子,是她自身分裂出來的一部分細胞。她如此鎮靜並且沉著。知道這個孩子將會完完全全只屬於她。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身形完全走樣,皮膚上浮滿色斑。素麵朝天,穿著布鞋出去散步,沒有人知道這個面容平淡身體臃腫的女子,是一個曾經那麼被眾人矚目的女子。因為幼小生命的寄居,她的靈魂便成為一種容器,暗而深邃。臉卻顯得比之前年輕,輪廓如同少女般清瘦凜冽,亦有一種微弱的光芒,熠熠閃爍。

    她不看報紙,不看電視,沒有任何朋友,平時就一個人在家裡。在露台上種波斯菊與鳶尾。研究英國人編著的遠古植物化石圖冊。

    她說,看到那些很久很久之前因變成化石,烙刻在岩石之中的被子或稞子植物,便覺得時間永恆。記憶也應屬於時間,而不屬於人。人是會消失的。良生。她說,但我們的記憶會因為意念流轉,也許一樣抵達某個新的白堊紀。

    每天黃昏的時候,她在固定的時間上露台,用相機拍下天空雲和光線變化。自己在家裡洗照片。每天都是不同的。她說。在上面就能看到時間的流動。那些機器她是帶了出來,只是我們都不捨得拿出來換錢。

    她亦喜歡《約伯記》與《傳道書》,深夜我們躺在一起,讀給我聽:萬事滿有睏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情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她說,良生,這真是我讀過的最為厭世但是美的句子。我們現在所受的困頓,原來只是尋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尋常的幸福。

    她拉著我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讓我輕輕來回撫摸著它。我一天工作下來,非常疲倦,慢慢睡過去。手心下面的生命,卻兀然地靜默生長著。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貴。

    恩和(5)

    7月,蓮安在南京度過生日。我們平時都是不關注生日的人,從不慶祝,但這次我卻想攢錢帶她去西餐廳吃頓好飯。

    她少女時候與一辰在一起,且之後又出人頭地,見多了奢華乾淨的環境,骨子裡不是沒有華麗作風。且要多奢侈就可做到多奢侈,煞是縱情。但今非昔比,如今只是去家小西餐廳,便讓她雀躍。那日聽我說訂了位置,就興奮地去衣櫃裡找衣服。不管景遇世情如何轉變顛

    倒,她總是有赤子般澄澈情懷,非常天真。

    根本沒帶出來幾件貴重衣服,找了半天,翻出一條舊的緞子連身裙。被壓得很皺,用熨斗耐心熨平。芍藥花圖案的長身裙,本來腰身就是寬的,現在穿上已是緊包著肚子。不能穿高跟鞋,便穿了我的一雙球鞋。找出一條鑲土耳其玉的銀項鍊,也鄭重地戴上。

    我們吃了小牛排,三文魚,新鮮樹莓,以及冰激凌。又特意為她開一瓶香檳。最後她發現還有一隻小小的栗子蛋糕,歡喜得拍手驚嘆,笑臉如同綻放的花朵般亮烈。在那一個瞬間,尹蓮安似又回到了過去。繁華隆重的世間,一個脫去光彩面具的名利女子,亦只是一個暴戾天真,需索著歡喜與感情的孩子。

    這百般物質對她的經歷來說,只是尋常。但她知道,如今這一切,只是我為她盡力而做。她不言感激。她只是歡喜。

    喝光了那瓶香檳,兩人醉醺醺深夜走出餐館。卻是夏夜的一個好天。空氣濕潤清涼。在路邊燈火通明的市場小攤上,我買了一小把農家採摘下來的梔子花給她。大朵白花連著青翠綠葉,芳香醇郁。她折下一朵輕輕別到她的髮鬢上去。臉上的胭脂已經褪了,一張臉在夜色中閃爍出潔白光澤。

    她輕嘆一聲,說,良生,我亦覺得我已經老了。但今夜我多麼感慨。真想與你一起再像在稻城時,痛快地跑上一段路。如果沒有肚子裡的孩子,就能與你跑一圈。

    我說,那我來背著你跑。

    她說,好好。笑著往我背上撲,兩個人打打鬧鬧,歡喜起來。一路走回公寓。

    在那個夜晚,我們失眠,無法入睡。她拿了一辰給她拍的照片出來。亦是有一朵梔子花別在漆黑長髮邊上,站在旅館旁邊的石廊旁邊。這是蓮安擁有的第一張照片。黑白,手洗。她這樣削瘦,單薄的身體,有警覺的眼神,但是非常美。有著和臨一模一樣的臉。

    她說,那年15歲。日子真是過得快。尹一辰是在去年患癌去世的。我出去旅行,只為這件事。自在上海分別之後,我就再未見到過他。

    她說,我亦覺得難過,一個人到處走。我似是不再愛他了。但卻記得他的一切。就像那片海,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卻仿佛始終站在那裡,聽著雨水掉落在潮水中的聲音。是這樣緩慢,寂靜而又漫長的記憶。良生。

    恩和(6)

    恩和兩歲多的時候,我的手頭漸漸寬裕,剛好以前的YOGA老師愛茉莉從巴黎來信邀約我去旅行,說,你可以來巴黎住一段時間,住在我的家裡。站在露台上能夠看到塞納河。而夏天的塞納河邊,是有人唱歌跳舞的。或者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只是坐在咖啡店裡曬太陽。

    我之前一直照顧恩和,的確已很少時間關注自己的生活。她又熱心替我操辦簽證手續。一應落全之後,我便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帶恩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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