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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佳本來不打算理他,可在鏡子裡看到他迷茫的眼神和僵住的手時,又於心不忍,遂沾了一點牙膏沫兒,在鏡子上潦草地寫——“刷牙!你等會兒再刮!”
程清遠這才微笑,並縱容地說:“好。”
眼瞧著他溫柔的注視就要從鏡子裡離開,嚴佳的心臟一下子跌空,趕忙甩下牙缸拉住他的胳膊,然後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在鏡子上寫——“可以,不要去嗎?”
程清遠愣住,並很快讀懂了嚴佳此時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覺得那眼神很危險,又不由自主地心悸,想要抬腳朝那兩汪深潭中邁去。於是他趕緊低下頭,把胳膊從她手心中抽出來,抬手隨意抹掉自己嘴邊的沫兒,從盥洗室逃之夭夭。
自他這個狠心的舉動起,嚴佳就暗下決心,至少一個月,不可以再和程清遠說話!於是她晚上回到家,脫鞋放書包也耷拉著頭,吃夜宵也耷拉著頭,去洗澡也耷拉著頭。
將近十一點半,她奶奶和後媽都睡了,屋裡靜悄悄。她等自己不會哭出聲了,才把花灑關掉,抖著身子抵抗著春寒穿上睡衣。站在浴室門前深呼吸,她頂著一頭濕發拉開門,卻被迎面一個黑影又推了進去。
她感到,在滿室的水汽中,程清遠用灼熱的身子抱著她,並小聲對她說:“佳佳,我今天聽了你的話,我沒去。”
嚴佳失語,剛想開口說話,又聽見他在頭頂“噓”了一聲:“小點聲,別把她們吵醒了。”
嚴佳心想,我小點聲你哪能聽見啊……無奈,她從他懷裡退出來,隔著蒙蒙的霧抬頭與他對視,良久後,打手語:“你跟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程清遠把她胡亂揮舞的手握住,微笑:“就是你的意思。”
嚴佳差點就又哭出聲,她張開手指緊緊回扣住他的手掌,怕他鬆手,有些無措地對他說:“程清遠,我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可是我就是喜歡你啊,我好像從第一眼見你就對你有感覺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樣,但你不是說,你想找一個不嫌棄你聽不見的女孩嗎?我告訴你啊,我就是那個不會嫌棄你的人。反正……反正,你又不是我親舅舅,我也不是你親外甥,我們還是能在一起的對吧?又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我們不能在一起,對吧?”
她嘰里呱啦呢喃了一堆,程清遠一句都沒聽見,只能無奈地笑著看她講完,待她平復下來後,傾上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而後說:“佳佳,慢點說,別著急。”
嚴佳睜著大眼,木然地發呆,周身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這一刻全部集中到額頭正中,眷戀又不舍地回味他剛剛那個吻。
她破涕而笑,從他手中慢慢抽出手,舉起右手在他眼前攥成拳。
先伸直小拇指,收回;再伸直大拇指和食指,收回;最後同時伸直大拇指和小拇指,收回。
然後她一直重複。
女孩舞動的手指像寒夜裡的焰火,在程清遠的眸里綻放,他啞然,只剩微笑。
“佳佳,你知道這個手勢的意思嗎?”
“我知道的,清遠。”她看著他,有力地回答。
5.
嚴佳過完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南城下起入夏後的第一場大雨,零碎的大雨拍打著葡萄架,她坐在屋檐下與雨聲作伴,默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僅僅愛青草遍生於廢墟之間。”她對這一句一見傾心,用指尖摩挲了好幾遍。
今天她奶奶和後媽一同上山燒香去了,家裡只有她和程清遠。程清遠好像很會做飯,她認真品讀鑑賞世界文學的心緒被屋裡飄出來的香氣叨擾。恰巧翻到下一章節時,他推門到院子裡,喚她:“佳佳,吃飯了。”
嚴佳坐在椅子上沒挪動,轉身看他,對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空位,暗示他過去坐。程清遠愣在門邊,繫著圍裙的樣子還有些滑稽可愛:“下大雨,別在外面呆著了,我們一起進去吧。”
但她堅持,程清遠只好卸下圍裙,坐了過去。
嚴佳把書放到腿上,貼近他身邊,大膽地說:“清遠,我成年了。”
程清遠模模糊糊,大致聽到了“成年”這個詞,盯著她熠熠的雙眼發呆。他心裡有一場海嘯山崩,面上卻依然風平浪靜。他克制地說:“佳佳,你還小。”
嚴佳脫下防寒的針織外套,雙手頂起來,罩在他倆的頭上。在外套的庇佑下,她傾向前親吻他,想學習包法利夫人的勇敢無畏:“清遠,我不小了,我成年了。”
程清遠這下聽得很清楚,她的話語一個字不拉地從雨聲中剝離,向他的心臟抨擊。
他啞著聲音,回:“佳佳,你不要衝動,也許……你會遇見更好的人。”
嚴佳氣急敗壞,貼住他的耳根熱烈地說:“我偏不要。”
“我只想要你。”
你要問程清遠此刻在想什麼,他可能會說,他好像看見,本在他心裡只剩小溪在滴滴答答的溫柔,在一瞬間漲潮,變成一汪趵突泉。
收緊兩人頭頂的衣服,程清遠吻了回去。滂沱大雨化作牛毛紛飛時,他站起來,懷裡橫抱著她,大步走向屋裡,奔赴一場荒唐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