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後媽滿意地笑笑,微微彎腰湊在她臉邊耳語:“你小舅舅以往是跟著外婆住的,外婆最近病危,送去北京大醫院了,他跟著陪了一段時間,現在我給你外婆請了護工,就讓他回來了,恰巧呢,外婆家的老房子又動遷,我就讓他過來住。總之呢,你要好好和他相處啊……”
嚴佳一邊在心裡補充“是後外婆”,一邊乖巧點頭:“知道啦!”
後媽扶程清遠進屋,嚴佳在身後盯著他褲腳上的雪隨他步伐的擺動漸漸落到地上,才入神,忽然看到他回頭,沖自己彎起眉眼笑。
嚴佳才抬起的腳又落回雪地里,仿佛被他的笑施了障術,一下子不知該進該退,這感覺甚是奇怪。很多年後嚴佳才領悟起,那一捧雪,那一個笑,或許就是令她情竇初開的乍見之歡,只是當時的她太愚鈍,沒明白罷了。
2.
程清遠既是程家所盼已久的“一脈香火”,自然從小到大都活在長輩們的寵愛和厚望里。又恰好他懂事聰明,性格敦實有禮,沒有哪個人見了他不對他讚不絕口。
可就從他十四歲的某一天起,人們見了他不再是一個勁兒地誇讚他,而是改成了遺憾地搖頭,並配以憐憫的嘆息。
其實關於他聽力受損的原因,程清遠已不想再提。就像所有人面對自己的傷口都會謹慎地不讓它碰到水,他也一樣,並不想讓那件往事再被風吹回眼前。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殘損沒有剝奪他該擁有的愛,程母依舊寵他,連姐姐也把分到自己身上不多的寵愛又讓給了他五分。
故而這也是為什麼程母一病倒,程清遠就拋下一切不離不棄陪她北上治病的原因。
在飯桌上,嚴佳自顧自地一口橙汁一口糖醋排骨,耳邊聽著後媽對小舅舅的聲聲讚譽:“你們不知道,清遠啊,真的太孝順了!照顧了我媽整整兩個月,都沒怎麼睡過好覺,看這瘦的都脫相了!我實在心疼,好說歹說也把他勸回來了。不然他一開始還死活不回來!”
程清遠不知道她說的具體內容,但從這邊望過去,他姐姐嘴巴張張合合就沒停過,他就瞭然,她又在嘮叨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拄著筷子在碗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蝦殼,程清遠突然覺察到身側有人在戳他的胳膊。他望過去,才發現是那個一直沉迷於糖醋排骨的外甥女。
只見嚴佳捉著一根筷子,在杯子裡沾了些橙汁,然後在他倆間隙的桌面上寫——“你吃飽了嗎?”
程清遠失笑,抽了兩張紙巾包上她的筷子頭,回答:“飽了。”
嚴佳把紙巾拿下來,又用筷子頭寫道——“我也是,我們出去玩吧。”
程清遠點頭,隨她起身離開座席。
連續放晴了兩天,南城的地理位置本就只能落濕雪,故而太陽一照,積雪很快就消融殆盡。嚴佳走到葡萄架下,抬頭已找尋不到那天的那串“冰葡萄”。
見嚴佳一直踮著腳伸長胳膊,程清遠走到她面前問:“你要拿什麼嗎?我幫你。”
嚴佳對上指了指她前天踩著板凳吊在藤架上的一袋橘子,程清遠抬頭,向她露出毛衣領口好看的脖子線條,嚴佳有一瞬間失神,再回過神來他已經輕鬆地把那袋橘子拿了下來。
他笑著問:“你為什麼要把它掛在這裡?”
嚴佳還沒習慣該如何正確和一個聽障人士交流,兀自認真地回答,答完看他的表情才想起他聽不見。她沉吟,向前邁步,拉過他空著的那隻手,在他手掌上慢慢寫。
她寫,程清遠讀出來。
“因為……你要……吃……冰橘子?”
嚴佳滿意地點頭。
“為什麼?”他覺得好笑。
嚴佳眼神狡黠,又寫:“沒有為什麼。”
程清遠覺得這個女孩子很獨特,才接觸沒多久,就發現她是一個擁有自己小世界的人。這點其實和他有些相像,從聽不見聲音的那一天起,他就註定無法擁有外面的世界。故而慢慢的,他在自己的內心裡築起了一座安全屋,很多該說又說不出來的,或是不該說不想說的,全都封存在裡面。不指望有一天誰會理解他,也從不對不理解他的人懷有怨懟。
可日子久了,他也希望能有人會理解他。他向外付出的溫柔良善也許不會有枯竭的那天,但向內的,已在日漸萎謝。
3.
在葡萄架下找到程清遠時,他手裡的煙已經燃了三分之一。嚴佳悄聲走過去,先繞至他身後,再由背後把數學習題冊伸到他面前。幸好程清遠反應及時,差點沒把菸灰彈到她的書上。他拿開煙,低頭,見書頁上附一張紙寫著:“小舅舅,能不能幫我看看第54頁第3題和第15題?”
聽說程清遠讀書時是個學霸,最擅長數學和化學,嚴佳覺著誤打誤撞撿了個寶,連出去上補習班的錢都省了,就天天纏著他問題目。
程清遠先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發出好聽的低笑,再回頭把她拉到跟前,語氣有些嗔怪:“下次問題目,不用這麼鬼鬼祟祟。”
嚴佳咧嘴,沖他任性地笑,又在他面前擺手讓他先別急著做題。她近來學會了幾句新手語,想要比劃給他看,再由他說出手語的涵義,好檢測她比得標不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