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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景深站在他的背後,而他的手邊就是那些看起來亂七八糟,但是已經陪著這位孤單老人很久的東西。
不怎麼聒噪的八哥、被磨到光滑的手杖、嬌嬌軟軟的紫茉莉……都圍在他身邊。
“別看他們是物件兒,物件兒啊,有時候真的比人強。哪怕是沒有心、沒有腦子,也好過存了壞心、幹了壞事、還有腦子把擔子往別人身上甩。”
坐在太師椅上的老人是這麼說的。
舉著相機準備拍照的桑杉放下手裡的相機,跑到一邊拎了一小串葡萄開吃。
“唉?你這丫頭怎麼不幹活了?”
“我這不是在吃水果等著你講回憶錄麼?好好地拍照片呢,你突然冒出來的是些什麼話?沒有腦子沒有心是吧,一會兒咱們就去吃火鍋啊,給你煮個豬腦子,晚上再去吃燒烤,給你烤十串兒大雞心。”
“這、這哪跟哪兒啊。”
老爺子拍了一下大腿。
“我還想問你呢。吃著糖的時候想苦瓜,傻!”
景老爺子剛想傷春悲秋一下就被懟老實了。
其實此時的桑杉心裡十分清楚,女婿欠債出逃,女兒不知所蹤,外孫大好年華背上沉沉債務,縱然景老爺子光風霽月、為人磊落,心裡終究還是有恨的。
他恨人心。
因為恨,所以更珍惜那些別人眼中的無腦畜生、冰冷死物。
可是,恨能讓人把日子過好嗎?這個世界上怕是不會有人比桑杉更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她自己就曾經長久地活在一種莫名的仇恨中,無人可訴說,更沒有人可幫她排解。
恨,是讓人前行的強大動力,卻不會讓人快樂。無論如何,桑杉希望老爺子在人生餘下時光中得到的是快樂。
“桑桑,人的一輩子啊,可以窮,但不可以窮困;可以傲,但不可以傲氣;可以無知,但是不可以甘於無知;可以對不起自己,但是不可以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我一直是這麼教景深的,所以他這半輩子下來,唯一對不起的人也就是自己了。
你想和他在一起,爺爺不攔著,爺爺只是拜託你一件事兒,你可以嫌棄他笨他傻,但是……但是啊,嫌棄歸嫌棄,他走得慢了你等等他,給他一個追上你的機會,至少,他的心是真的。”
肖景深在自己親外公的嘴裡照舊是一無是處,可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去反嗆老爺子,而是低下頭,等著眼眶裡泛起熱度褪去。
“爺爺,我明白。”
年輕的女人站在老人的身邊,拉住那雙蒼老乾瘦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一老一少兩個人,都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消解對方的痛苦,他們理解對方,又覺得對方比自己更脆弱。
給桑杉和老爺子拍合影的自然是肖景深,看見面帶微笑的女人親昵地站在自己外公身邊,他忍不住又一次碎碎念道:“唉,你們兩個果然才是親生的。”
得到的回答是兩雙白眼兒。
合影弄的是定時拍攝,老人的腿上擺著自己老伴兒的遺像,身後是自己外孫,身邊是桑杉。
拍照的時候,老人抓過兩個年輕人的手,笑著將它們放到了一起。
w先生翹著尾巴路過,黑黑的尾巴尖兒剛好入鏡,景老爺子覺得這樣很好。
吃過午飯,老爺子又張羅著讓他外孫給他唱戲。
“不是有個詞兒叫彩衣娛親麼?”
肖景深:……
桑杉輕輕揉了一下鼻子。
她和肖景深兩個人都有點兒京劇底子,都是小時候跟著景老爺子學的。戲曲四功唱念做打,她只學了幾段文戲,肖景深倒是什麼都學了,可惜性子懶散貪玩兒,後來更是又愛上了流行音樂和現代話劇,縱然早先童子功紮實,後來在京劇方面也是“樣樣稀鬆”的。
當然,唱戲本身並不是讓肖景深最無語的地方。
景老爺子的惡趣味在培養他們戲曲素養的時候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桑杉學的是坤生,他學的是乾旦。
換言之,若是唱《西廂》肖景深就是崔鶯鶯,桑杉唱的才是張生;若是唱《春秋配》,肖景深唱的是姜秋蓮,桑杉唱的是李春發。
“前幾年老呂說他兒孫都對京劇沒興趣,乾脆把他攢的那些行頭都捐了,我呀,也跟著他捐了點兒老披掛,他還給了我點兒絹花什麼的。景深啊,你扮上給我唱一段兒?”
肖景深用眼角余光生生看著桑杉往旁邊退了一步和他拉開了距離。
“老爺子,我都十幾年沒唱了……”
景老爺子嘴一撇:“我又不指望你唱得多好,我要想聽個好的去公園裡頭坐著聽人吊嗓子都比你唱得好。”
胸口被人捅成篩子的肖景深,現在深刻懷疑自己的外公是被某人帶壞了。看看那個假裝自己是路人的某人,肖景深垂死掙扎:“要不讓桑杉和我一起唱戲?”
“我說的是彩衣娛親,啥叫親?桑桑還沒嫁給你呢!我一把年紀了讓自己外孫子給自己儘儘孝心怎麼就這麼難?!”
你確定你是要自己的外孫來彩衣娛親,而不是要折騰自己剛上門的未來孫女婿?儘管內心戲十足,肖景深還是在自己外公的眼神逼視下屈服了。
“讓我唱什麼啊?”
景外公樂呵呵地說:“《朱樓》”
桑杉看見男人的臉上一瞬間浮現了想死的表情。
《朱樓》是《鎖麟囊》里的一折,唱的是,當年嬌俏善良的富戶之女薛湘靈因為水災與家人離散,淪落到一戶人家做保姆,少爺玩耍時將繡球扔到了朱樓上,她尋找繡球的時候看見了自己當年出嫁時贈給別人的鎖麟囊。
薛湘靈是京劇里有名的大青衣角色,她的幾段戲說簡單,初學者們都拿來入門,說難,真正想要唱得好,無一不是大家。
幾分垂死掙扎未果,男人只能拖著步子一走一蹭地去化妝換衣服。
雖然老爺子似乎躍躍欲試,想看著自己外孫插上滿頭的珠翠,桑杉還是很有人道主義精神地勸他改變了想法。
當年肖景深第一次勒頭的時候吐到昏天黑地,十幾年沒玩兒過這個了,要是再弄出點兒什麼毛病,她和老人可擺弄不了他這麼一個一米八五的大男人。
桑杉突然想起來自己當年第一次看見肖景深唱戲的時候,他好像才十六,一身紅衣嬌嬌俏俏的小紅娘突然出現,把十三歲的自己嚇了一跳。
那時候的少年身高雖然已經很可觀,身量卻還沒有長成,肩窄腰細,扮成紅娘還頗有幾分可愛味道。
也就是從那天起,不知道為什麼,她也開始跟著老爺子學戲了。肖景深唱紅娘,她唱張生,肖景深唱崔鶯鶯,她還唱張生。景老爺子並沒有讓自己的晚輩傳承衣缽的想法,教唱戲完全是退休後打發自己閒散時光,對他們的要求也並不嚴格。
但是肖景深確實唱得好,按照老人的說法是“有神”的,唱花旦的時候俏麗可愛,唱青衣的時候眼波流轉,很是動人。
上好了妝的男人手握水袖走出來的時候,桑杉腦海里的回憶一下子被打破了。
十六歲的少年和三十二歲的中年男人在化妝之後的視覺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差異度可直追翠鳥與麻雀。
肖景深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呆頭呆腦的麻雀。
“咳!我找一下調兒。”
大概也知道自己現在有些不倫不類,男人小心迴避著別人的眼神,沉默地站在那兒,慢慢抬起手,用折袖遮住了自己的臉。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
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
一段二黃慢板徐徐拉開,那手腕兒一落,一張略帶輕愁的美人面出現在了桑杉眼前。
隨著水袖的輕輕甩動,人們的情思也跟著動了起來。
鐵富貴耐不過禍福事,好比一面富麗堂皇的鏡子,縱使珠寶加身也是鏡子,說碎了就是碎了。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今朝只落得舊衣破裙。”
從撒嬌使性到舊衣破裙,說得是薛湘靈,還是他肖景深?
身形一轉,長長的水袖從肩頭垂下,描畫精美的眉目里有回憶的喜悅,也有對人生無奈的哀與痛。
那眸里的一點微光輕輕閃動,是淚、是冰、是歲月打磨出的水晶。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
“薛湘靈”唇角輕勾,自我開解之餘,笑容裡帶著微微的苦澀。
若能不信命,誰又肯認命?
聽見此段台詞,桑杉忍不住去看景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