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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你這是什麼眼神兒看我呢?演個當兵的就覺得自己也能舉槍殺人了?你外公我當了一輩子的武生,長坂坡上演趙雲,翼州城外做馬超,古城會上我塗了紅臉耍大刀,我要是跟你似的,那現在不得戰神附體,說不得回了三國我就成了英豪啊?”
“噗!”桑杉沒忍住,到底還是笑噴了。
老爺子說得高興呢,手上還做了個武把式,挑著眉頭瞪著大眼看著他的外孫子:
“你這是扯犢子!”
啪,蓋棺定論。
本來應該已經睡了的八哥大巧兒瞪著小綠豆眼兒展著翅膀得意洋洋地跟著說:“扯犢子!扯犢子!”
男人低下頭,神色比剛剛開朗了很多。
連譏帶嘲,景老爺子還劈頭蓋臉把肖景深演戲的那點兒道道掰扯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你們演戲這些人跟我唱京戲一樣還分個流派,有的講究演什麼你得是什麼,從裡到外,骨子血肉那都得有角色的魂兒,有的呢,就要求你演什麼就跟穿了層衣服一樣,一脫下來,還是你自己。第一種法子,是讓你真,第二種法子是讓你巧。可是說到底啊,演員就是得真,也得巧……”
喝著茶水,吃著水果,景老爺子仿佛是回到了課堂上,把自己的外孫子當成了自己當年的那些學生,一點點兒地給他講戲。
桑杉在旁邊默默聽著,這些東西,她都似曾相識,很久之前,老爺子教她唱老生的時候其實都提過,那時候的她光想著什麼唱念做打,對於這些表演的理論,聽了,也就是聽了而已。
她這個半吊子的“旁聽生”尚且覺得耳熟,對於肖景深來說,這些都是早就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他喜歡表演,他外公就鼓勵他用表演貫穿自己的生活,理論也好,實踐也好,他比自己的同齡人知道得多得太多。
老人身體所限,不能熬夜,講了一會兒就去睡了。
房間裡只剩了兩個在消化知識點的年輕人。
桑杉看看肖景深,問他說:“你今天晚上還會做噩夢麼?”
男人苦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
倒是昨晚,或者說今早,疲累之後抱著桑杉入睡,肖景深得了一場安眠,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助眠”,可一不可再。
“要是夢裡又看見我掉進了水裡,記得撈我一下。”
女人這樣說完,轉身進了房間關了門。
過了幾分鐘後,她又走了出來。
“明天上午我要去買件衣服,你有什麼需要代購的麼?”
買衣服?
肖景深不解地看著桑杉。
女人垂眼冷笑了一下說:“白襯衣、露肩的上衣和裙子,還有短褲現在都不能穿了,第一次是打井,第二次像個小狗似的逮著哪兒咬哪兒……”
轟!
肖景深的耳朵一下子紅透了,背後那些幾個小時前還滲著血珠的抓痕現在都變得無比有存在感,有點癢,有點疼,癢和疼還都往心裡鑽。
“咳,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在床上明明堪稱狂野的男人下了床又變得羞澀起來,此刻眼神兒亂飛,眼角點綴了點兒被心火灼出的淺紅色。
“不用了,我自己去……害羞的時候你倒是本色出演了,因為劇本里沒有路長河跟女人滾在床上的劇情麼?”
肖景深:……
以“晚安”為結語之前,這個夜晚依然是桑杉對肖景深的全面壓制。
恩,各種意義上。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桑杉出門去買衣服,肖景深留在家裡,一邊刷碗,一邊跟他外公聊天。
“下午,我帶你去戲台上遛遛。”
啜著茶水,老人沉思了片刻,對自己的外孫說道。
秀城有個劇院,早些年各地劇院倒閉的時候,這個劇院給了一個靠賣水果起家的男人,姓劉。
劉老闆是個很有商業頭腦的人,借著劇院在夜市旁邊的光,夏天的時候就把椅子卸了,裝了幾個燈,添了兩個大喇叭,把劇院弄成了個休閒用的舞場,夏天過去了,又把椅子裝回去,用很有競爭力的價格租給一些公司當活動場地。
幾年下來,劇院沒有盈利,但是好歹維持了下來,沒有荒廢掉,還能僱人整修著。
後來,老城規劃拆遷,劇院的地皮一下子值錢了,人們都說劉老闆這下發了大財。
可他沒有要那筆在老百姓眼裡堪稱天價的拆遷補償款,而是換了新區的更大的一片地,一年多之後,一座五層的綜合性商場建了起來,下面三層買東西,四層是各種飯店,五層一半開了電影院,另一半還是在劉老闆的堅持下做成了劇院。
因為他的堅持,秀城這個本來沒有多少戲劇土壤的地方,因為票友們有地兒去表演和聽戲,反而一直沒有斷了脈絡,等到近幾年人們生活水平好了,開始講究什麼文化薰陶了,這個劇院也越發熱鬧了起來。
這些事情都是景老爺子在去劇院的路上給兩個孩子隨口補的舊事,搞藝術的人常覺得錢髒,可是沒有錢,喝西北風的藝術有什麼人願意去搞呢?
今天下午在劇院裡唱的是《西廂記》前八場,抬頭看看海報,景老爺子點點頭,掏出了一張紅票子遞給了門口的售票員。
“三個人,剩下的十塊錢買一包花生米……嗯,不對,多給你十塊錢,再給我來一包蜜餞。”
花生米是景老爺子的,蜜餞他繞過自己身後的外孫遞給了他家桑桑。
“好咧,景師爺!今天君老師在後場給她徒弟看場子,這會兒都唱到《附齋》了,我估計君老師也不忙了,您要是進後場,就走北門兒。”
“嗯,謝謝啦。”
“師爺您可別跟我客氣!”
賣票的女孩兒年紀不大,一笑,腦袋後面的馬尾一甩。
肖景深戴著口罩帽子跟著自己外公後面,看著他拎著一包花生米,突然挺胸抬頭,跟個王國似的往電影院裡走,不禁想起了小時候自己跟著他到處聽戲看戲的時光。
外公雖然看起來高大又嚴厲,但是本質上是個溫和包容的人,唯有在面對京戲的時候,他是另一種樣子,如此驕傲,如王者歸巢。
“行了,把你那些假模假式的東西都摘了吧,這兒都忙著聽戲呢,沒人看你這個大明星。”
挑了個前幾排的位置坐下,耳朵里聽著“但見她淚濕了淡白梨花面,但見她愁損了輕盈楊柳腰。難得她泣血曹娥孝,提什麼捧心西子嬌?……”
低聲提醒了自己的外孫子,老人的手已經壓著行板的節奏比劃了起來。
作為一個商人,桑杉在場間休息的時候下意識開始計算這一場演出的收入,今天是周末,上座率大概有六成,劇院有四百多座位,六成就是將近三百人,每人三十元……一下午整個戲班子的收入也就一萬,刨除場地租金和各項開支,真正的收益可以說寥寥無幾。
“世上唱《西廂記》的人有多少?有幾個演了鶯鶯就只想嫁給張生的?大家都演一樣的角色,就得逼著自己演出自己的特色,你肖景深上台去唱崔鶯鶯,你也想讓人家知道怎麼樣的一個崔鶯鶯是只有你演得出來的。張宏發唱包拯,比別人憨五分,上了妝多少人說他再胖一點兒就是黑娃娃了,可是一抬腳,一斂眉,一開嗓,他那份味道就只屬於他,比別人更憨也更正……”
《寺警》一場開始之前,景老爺子小聲給肖景深講戲,一抬頭,他前後幾個人都抻著脖子跟著一起聽。
桑桑坐在一邊,吃看一顆蜜餞,她現在身處的環境與她熟悉的一切都不太一樣,空氣中沒有金錢的氣味,只有古老的腔調,拉扯著所有人的心與魂。
看一眼肖景深,桑杉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相伴而行的路走到終點的時候,這個男人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第179章 逼問
台上,崔鶯鶯聽著張生的琴聲,一張美人面上是點點情愁,一舉一動間都帶著崔鶯鶯應有的哀婉情緒,“其聲幽似落花流水過溪塘……其聲高似鶴唳長空星月朗……”
台下,景老爺子搖頭晃腦,旁邊坐著的他外孫也聽得全神貫注。
一折《琴心》肖景深不知道聽過多少遍,自己又曾經唱過多少遍,當初他唱這段的時候,外公總說他眼角輕浮帶了媚氣,能學了別人的七八分形,卻學不來真實的情。此時他看著台上那個年輕的演員,覺得她跟當初的自己有同樣的問題,形有了,卻不夠動人,比起他看過的大多數名家來說,是媚的,卻不夠端。
沒想到離開“唱念做打”這麼多年,自己居然還進化出了評戲的本事。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轉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