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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點輕微的響動驚醒了他,喬少校抬起頭,看見那個叫路長河的男人還在據案大嚼。
“別吃了!”
男人置若罔聞,一口一口,吃得用力。
他的台詞是:“他們的上路飯,替著多吃一口是一口。”
這時的路長河心中應該有多麼複雜的情緒呢?
肖景深垂下眼睛,筷子夾著一片魚肉,手想抖一下,被他生生止住了。
痛苦,無奈,絕望,這些東西是路長河心裡的枷鎖,也是擊碎他自我逃避的重錘,他要在這樣的痛苦裡找到一個能夠安放靈魂的地方。
一筷子……又一筷子……
像封爍和肖景深這樣的專業演員在進組之後都會自覺地做到滴酒不沾,他們對自己的助理管束自然沒有這麼嚴格,羅正牽頭帶著其他人每人一瓶冰啤酒,把氣氛帶動得很是熱烈。
在這樣的熱烈里,兩個演員都顯得十分安靜。
封爍受喬衛這個角色的影響也很大,當然,沒有前幾天肖景深表現出來的那麼明顯,可他的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矜持和克制,就像是一個自幼接受了國外高等專業軍事訓練的軍人。看人的眼神也變了,不像肖景深那樣煞氣十足,卻專注又審慎。
他在這樣的狀態中,不自覺地就降低了自己和人溝通的欲望,好在,這些年在演藝圈裡他自己積累了豐富的表演經驗,又有關心他的前輩教了他很多訣竅,在脫離了片場之後他會與自己表演的角色之間保持一種距離,雖然氣質還帶有角色的特點,但是情緒是屬於“封爍”自己的。
只不過,現在他有點不確定。
因為他現在一看就肖景深耷拉著眉眼兒悶頭吃飯的樣子就生氣。
“吃雞吃魚也就算了,肉丸裡面都是豬肉還有澱粉,你不是得保持身材麼?”
肖景深沒理他。
封爍深吸了一口氣。
肖景深又去夾丸子,封爍下意識用筷子去攔他。
“啪嗒!”
兩雙木頭筷子碰在一起,居然有了一種火花四濺的感覺。
下一秒,封爍放下筷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除了肖景深之外的其他人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我想起來還有點事,你們繼續吃,我先回酒店了。”
走出飯店的包間,封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是封爍,不是喬衛,不應該看著自己老夥計吃飯就產生了屬於喬衛的情緒。
正在他糾結的時候,他的助理已經追了出來,跟著他的身後,護著他快步走到了飯店門口停著的車裡。
“小凱,你說……你肖哥現在的狀態……”
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話還沒說完,封爍自己先自嘲地笑了。
現在有問題的人明明是自己,說到入戲,肖景深可是十幾年前就有解決的辦法了。
這一天晚上,肖景深躺在床上,每隔幾分鐘,他就看一眼手機,他想給桑杉打電話,屬於路長河的情緒越來越強烈,讓他覺得既享受又畏懼,只要聽見桑杉聲音,他就可以獲得解脫了。
深吸一口氣,他終於還是放棄了。
今天是第九天,距離路長河情感爆發最厲害的那場戲還剩四天了,他應該撐下去,他也一定能撐下去。
自然,這又將是一個被噩夢折磨的夜晚。
“我、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在戲裡當個超級英雄。”湯原似乎覺得自己能被初曜錄用是一件特別值得慶祝的事情,大夏天的,他穿了一套襯衣西裝,頂著做了造型的頭髮來到了初曜工作室,用做夢一樣地表情聽完了入職須知,在問及工作夢想的時候,他又說起了自己的“英雄夢”。
一顆想要當英雄的湯圓……坐在桑杉旁邊的人事忍不住想笑,用湯原的檔案袋遮了一下自己的臉。
“按照工作的要求嚴格進行身材管理和儀態矯正,演好安排給你的戲。你躺在床上做夢的話,一輩子都演不了你想要的角色,腳踏實地好好工作,至少有了一個行動的目標和過程。”
聽了桑杉的話,湯原變得更加亢奮了,挺胸抬頭,兩隻眼睛裡閃著小星星似的。
全然沒發覺桑杉其實並沒有對他的這個“夢想”的真正實現做出任何的承諾。
見完了新入職的藝人之後,桑杉去機場乘飛機前往花城,洛登在花城拍攝綜藝節目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叫唐未遠的著名演員,唐未遠表示自己一直謀求轉型當導演,手上有一部籌備得差不多的戲,希望洛登能出演裡面的男二號。
桑杉不看好一個“跨界導演”的處女作,又怕洛登拒絕得太直白得罪了人,只能自己前去處理。
飛機抵達花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看一眼機場的大鐘,桑杉打開手機軟體,看見羅正匯報今天的肖景深工作狀態很好,心中有什麼突然跳了一下。
第176章 水
又一天大雨,拍攝進度因此拖延。
畢竟在電影場景中,那是個細雪飄零的冬天,而不是在大雨傾盆的盛夏。
“原本的布景下過雨之後得重新調整,就算明天雨停了,估計也拍不了什麼。”
這又是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肖景深穿著雨衣站在江邊上,看著雨水源源不斷地砸進江面。
空氣中有濕潤泥土氣息,還有屬於江水的氣味,它們縈繞於青山綠樹還有那些雨中矗立的人。
此時此刻,男人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按照原定的拍攝計劃,今天要拍攝路長河突然爆發的戲份。
現在當然是不行了,不止今天不行,也許明天後天都不行。
可是對肖景深來說,這意味著他要繼續與路長河這個角色不為人知地糾纏在一起,做他做的夢,想他想的事,忍受著他經歷的痛苦。
說忍受……也許不太對。
男人笑了一下。
他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他被小黃毛逼著做暑假作業。
“時間還早啦,假期才剛開始。”拎著自己滑板只想出門的大男孩兒噘著嘴,故意扮著可憐的樣子。
小黃毛兒舉著他的書包面無表情地說:“下定決心不做作業不容易,可是從今天拖到明天很簡單,拖來拖去無可拖延了,就成了不做作業。一天都不讓你拖,這叫防微杜漸。”
防微杜漸。
還有,水滴石穿,還有,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一開始的時候還是主動去進入角色,後來為了拍戲的感覺更加順暢,就不想再走出來了,多入戲一天就是一天,起先還知道警醒,習慣了就成了享受,到現在,他在思考“肖景深”的事情時注意力總是難以集中,去想“路長河”倒是能想很多,想很遠。
路長河是個錚錚鐵骨的軍人,當敵人無可戰勝,自己的身後再無援軍的時候,他成了個逃兵。往西行進的路上,那個在前行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具靈魂毀滅後的行屍。
曾經的肖景深是個懷揣夢想的演員,從小就夢想站在舞台上,站在電視機裡面,去扮演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可是他終於把那樣的自己毀了——十幾年前,他大學快要畢業的時候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國內最知名的話劇團,卻又為了區區三十萬,把自己的名額賣掉了。
只招收五個人的劇團,第一名棄權,第六名遞進。
肖景深還記得那天他站在話劇團的辦公室里,一向對他極好的馮教授問他說:“排話劇耽誤你當明星,你就不幹了?”
那語氣,是何等地痛心疾首。
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帶著愧疚,帶著坦然,帶著他最好的演技說:
“是。”
親手打斷自己的脊樑是什麼感覺?轉身離開自己應該堅守的戰場是什麼感覺?
就是你的臉上什麼情緒都沒有,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一切都被毀得一乾二淨。
站在雨里的肖景深又笑了一下,一條無歸之路上,路長河最終找回了自己的魂,可是他到現在,連面對這件事情的勇氣都沒有。
如果他的心已經成了個自我毀滅後的墓場,他希望這件事就是被掩藏最深的石碑,永遠不會被桑杉發現。
這麼想來,其實成為路長河也不錯,他比自己更有勇氣,更嬉笑怒罵,更值得活下去。
肖景深知道他現在的想法很危險,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這場雨讓他這種入戲的狀態還要再堅持三天,可他現在考慮的事情,是不想跟這個角色“告別”。
風從江上吹來,吹掉了他雨衣上的帽子,男人一動不動,再度進入到了路長河的精神世界中。
“從遠處看,我還以為你是個水文測量儀。”
頭頂的雨被什麼東西遮掩住了,肖景深慢慢回頭,看見一個女人舉著傘站在他身後,眉目間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