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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在網上刷啊刷,終於看到一個招聘消息。立馬把簡歷遞過去了。體制內的事兒,大都是拼爹。我沒爹,娘也沒得可拼,但還是象徵性地找了找,拐著彎兒地聯繫上那個書記。後來聽說,我媽媽一個朋友的朋友的親戚的孩子,去年給硬塞進那個單位裡面去了。家裡是做房地產的,不差錢,小意思花了二三十萬吧。那孩子,可是專門坐頭等艙飛香港去,就為了看一場《3D肉蒲團》的。
死馬當活馬醫吧,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心裡又悲壯,又涼。我和我媽就拿著簡歷,花血本買了兩瓶酒,再商量半天,有點心疼地塞了個紅包在裡面,跑了四百公里長途,去攔那個書記。好不容易找到了,不吃不喝在書記家樓下等了一天,把他等出來了,我遠遠看著母親巴結著臉過去,遞我的簡歷和酒上去,書記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理會,沒說兩句就走了。
南方的冬天本來就陰灰,我酸得淚都快掉了。
當天我們趕回老家,一路上走高速,老媽一路在後邊兒風涼我,把我寫東西得來的那點點可憐的自信給踩得一無是處,總之很難聽很難聽那種。“出了你們那個圈兒,你就什麼都不是——說白了,就算在那個圈兒里,你也什麼都不是!別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天到晚矯情的……”有時候,親人的狠話最傷人,我一路那個淚流滿面啊,小小年紀心如死灰的感覺居然都有了。
那天到家是晚上九點,累極了,一臉淚鹽,醃得麵皮緊繃發痛。什麼都沒說,洗洗睡了。爬上床的時候,掀開被子,打開床頭柜上的檯燈——在一束燈光下,才看到有那麼多灰塵。黑暗中,灰塵什麼的,沒人看得見。打亮了一束燈光,你才看得到,原來有這麼多灰塵。
那個瞬間我突然想,如果說寫作還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作品就像一盞燈,照亮了那一束,你原本看不見的灰塵。它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飛舞,包括你我。如果不是因為一篇文,一本書,你可能不會知道有怎麼樣的一群人,生活在怎麼樣的一個世界中。
而有時候,知道有另一些人和你過著一樣的生活,經歷著一樣的辛苦;抑或和你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經歷著完全不同的辛苦——都是安慰。邱妙津說,“儘管人是這麼的讓人失望,但人還是這麼的需要人。”後來,那份工作的事兒,反正也找不到後門,就從前門走吧:硬著頭皮面試,問什麼大答什麼,講了半小時。神使鬼差的,他們說我英文很好,錄用了。
就這樣,我也打算去生活去了。
工作近一年半多,每天一粒帕羅西汀,抑鬱症漸漸好了。又開始覺得日子少了些什麼,忍不住想想,如果當初就著性子不工作,是不是現在很清閒?春花秋月,杏花下喝酒?週遊世界?哪像現在這樣,忙得四腳朝天?
原來不光是選老婆,生活也是紅玫瑰白玫瑰:夢寐以求的,未必有想得那麼好——有了就知道了;從前看不起的不要的,未必有那麼差——沒了就知道了。
生活像一隻榨汁機。沒時間寫作,沒時間思考,累得像條狗一樣爬回家的時候,安慰著自己,生活不都是要麼激情四射,要麼春花秋月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堵在上下班高峰,呼吸著尾氣,連夢都累得沒法做了?要人人都去餵馬劈柴,週遊世界,GDP誰來貢獻。
沒低到塵埃里的種子,開不出花來。
微博上有人發了一條,“你苦戰通宵時,布里斯班的燈魚已划過珊瑚叢;你趕場招聘會時,蒙巴薩的小蟹剛溜出漁夫的掌心;你寫程序代碼時,布拉格的電車正晃過金色夕陽……有些人聽了嘆息一聲繼續宅女,有些人則立刻出發卻不知道怎麼回到正常世界。其實,親愛的,穿著高跟鞋走好每一步,你才能知道換上跑鞋的時候,要去哪裡。”
我留了個言,“在布里斯班的人也要鏖戰通宵。蒙巴薩人或許還期待當地能有招聘會。布拉格也有寫程序代碼員。旅行就是離開自己呆膩了的地方,去別人呆膩了的地方看看。”萬能青年旅店真牛啊,寫得出“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這樣的詞兒:讓人忍不住要細細想,可又忍不住強迫自己,不要多想。
關上燈,睡吧。黑暗中塵埃仍在飛舞,你我卻幾近落定。
4、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李海鵬
有時候你會遇到對你來說特別的事,那就像地震,在相當遙遠的地方剎那間發生了又消失,可它製造的漣漪持續不停,最終久久震撼了你的生活。機緣湊巧,我的那一樁就發生在初窺生活堂奧之時。
先告訴你另一樁吧。高中時我有個沉默的女同學,身材普通,眉毛很濃,眼神鬱悒,極不引人注意。課堂上她不會舉手,班會上迴避發言,沒有朋友,形單影隻,像塊吸墨紙,稍愉快些的光線照到她都會顯得唐突而化為無形。1989年夏天,我們學校跟札幌的一所高中成了友好學校,來了一個師生訪問團,所有人都擁去了日語角,我回到教室時看到她獨自坐在座位上。她好似永遠粘在了座位上。那時每到周末,她父親都來學校宿舍接她回家,她總是與之爭執,百般不願。我們只看了個莫名其妙,內心陰暗的男班主任卻發覺事情蹊蹺,逮住她逼問出了隱情。原來這姑娘的母親去世得早,幾年前她父親開始強姦她。算起來,也就是我故作倦怠的少年之態之時。
後來我設想過如果我是那老師,在那年代會怎麼辦。我沒有答案。無論如何,那老師很沉得住氣,找到那禽獸父親,警告他不要再來找她,也不許逼迫她回家,交換條件則是不予揭發。罵了一通我操你媽的你他媽的還是人嗎之類的,自不必提。那父親乖乖地接受了這個條件又違反了約定,因此隨後那老師把這事當作班級必須處理的麻煩,交代給教室後排的幾個流氓。他們把那父親揍得服服帖帖,這件事就圓滿解決了,沒人受傷害沒人進監獄,一切都好,就像酒盅里的火苗口交般愉悅地舔著酒壺。那女孩繼續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少挪動,仿佛稍一起身就會泄露那個班裡包括我在內共有七個人知道的秘密,直到兩年半後考上三流大學——重要的是它在外地不在S市。
離開我們那種地方何其重要,我們心知肚明,覺得她這下子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誰料到,那個班主任既做了功德一樁,便有些得寸進尺地作為恩人和導師給那女生寫起信來。某封信被也是我們學校考去的一個女生偷走了,她瘋狂地想知道一個五十多歲的男老師和他的女學生說了些啥。她發現了啥?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變得慈悲的老傢伙“你要鼓起人生的風帆”之類的絮絮叨叨。
失望之餘這女生編造了一個師生戀的故事傳播了出去。然後在讀了兩個多月大學之後,某個下午的英語課上,第一個姑娘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從此就瘋掉了。我聽他們學校的一個見證人說起過這件事。他說,可嚇死我了,整棟樓都聽見了,那得多瘮人,你自個兒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