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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帶完團,我坐在護城河邊吃甜筒,還在想莊琮的事情,突然就接到了她的電話,簡直措手不及。
她說:“你是莊瑾嗎?我是莊琮。你好。”
聲音溫柔,像麻薯糰子一樣糯糯的國語,她說:“是莊瑾嗎?”
“哦哦……我是……那個,我不是騙子。”
她在電話里笑起來:“我剛從印度回來,所以才看到你的留言……”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天的夕陽,湮沒在灰色的雲層里,河水上,有粼粼的白光浮動,我們說了很久很久的話,說前因後果,說來龍去脈,說到掛斷電話,才發現甜筒已經化了一手。
後來我就收到了她寄來的恆河沙,名為“金剛砂”,鐫刻六字大明咒,我放在耳邊輕輕搖晃,傳來沙石摩擦的聲響。
她在MSN上給我傳了爺爺的照片。我們的奶奶都已去世。都帶著一個關於生離死別的夢,睡在了遠去的時代里。一直到離開這世界,她們都有各自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真相。
爺爺看起來更老了一些,微微駝背,坐在廊檐下,望著遠方,目光渾濁而模糊。
她說自從奶奶過世後,爺爺常這樣坐著,一坐就是一下午。哪裡也不去。也不說話。每年只出一次遠門,就是去陵園看望故友。他殺了很多人,每一個都是朋友。
“爺爺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多數時候已經認不清人了。”
我突然想到小時候爸爸說,爺爺已經不記得從前的自己了。
一語成戳,命運早已把結局告訴給我們。
有時我又會閉上眼睛,想像如果我是爺爺,在垂垂老去之後,再回憶前半生的戰火紛飛與輾轉流離,會是怎樣的心情。
所以莊琮問我有什麼愛好時,我思索了一下說,嗯,冥想。總有一天能與神對話,知道一切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發了整整一行的“哈哈哈”過來,然後說,“為什麼你這麼相信有神的存在?”
為什麼呢?我又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
小時候,住在學校分給爸爸的宿舍里,三層小樓,沒有燈,過了傍晚,樓道就變得昏暗。黑暗帶來的恐懼,又被恐懼本身無端放大。
伴著如影隨形的恐懼,每上一級台階,我就會拍一下手,一邊拍,一邊走,仿佛一場儀式,後來有人說,拍手也是驅魔的方式,喚醒沉睡的神明,讓自己勇敢一點點。
莊琮說,原來記住一些小細節,也可以很有意思。
我想她的世界大概很大。畢竟,高爾夫,賽車,爵士舞這些運動,離我就像西天一樣遠。
她說拿了我和家人的照片給爺爺看,爺爺看著就傻呵呵地笑,說阿琮啊,你怎麼跑到畫片裡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心裡有沒有一刻回放出,離開的那一天,舷窗外掠過的匆匆白雲。
我們約定,一定要見面,她說,我有一些耗費心神歷時彌久的棘手事情需要處理,處理完,我爭取去大陸。
而這一約,又是三載過去了。
我從地接導遊,變成領隊,會帶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從北京去往全國,走很長的路途。
離莊琮最近的一次,是在鼓浪嶼,很多夏令營的孩子對隔海相望的隱約島嶼揮手喊話,我的心,卻靜得只聽見海風的呼嘯。
聽一首歌的時間就能抵達的地方,卻只能站在遠處,默默地相望。
世界在三年時光里,又發生了許許多多的變化,比如爸爸終於可以往爺爺台北的家裡打去電話,可是爺爺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了。
莊琮每一次在網上匆匆和我說完話,都會說,我去看你,於是,就說到了去往靜安寺的長途車上,印度客人們昏昏欲睡,她打給我說:“我在上海,你這幾天可以來嗎?我不能久留。”
我突然笑了,“我會去靜安寺。”
“在那裡等我。”
所以就這樣要見面了嗎?我有點措手不及,連忙打開車窗,對著反光鏡,看了看自己的臉,有沒有北漂青年的窘迫樣子。
我會不會哭?會不會語無倫次?於是我找司機又借了紙巾塞進包里。
結果,我那包面巾紙派上了很大用場,卻不是用來擦眼淚,而是擦莊琮5歲的兒子暈車吐了一嘴的牛奶。
場景是這樣的,一輛吉普車停在我面前,車窗搖下,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從后座探出腦袋,對我揮手:“小姨!”而後下一秒,他就狂吐不止。
莊琮取下墨鏡,尷尬地笑了笑,招手讓我上車。
她用了桔色的唇彩和甲油,在方向盤上顯得非常扎眼。
我偷偷地觀察她,覺得她有如水溫柔的外殼,包裹的卻是網絡上我所看到的一顆轟轟烈烈的心。是不是台灣人都只是看起來比較溫柔呢?
她說我來變賣一些房產,然後帶著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我想走之前,去一下普陀。你可以同去嗎?我求肚子裡的孩子平安,你求姻緣。
我一時語塞。
如她所說,三年裡,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離婚。
在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去了印度,加入一個禪修班,然後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下定決心放棄這段婚姻。
她說,有些命題是很可笑的。比如最初與他在一起時,是真的喜歡他,與他的家產沒有任何關係,兩個人一起開車環島旅行,一起生活,也沒有過多花銷。可是最後要分開了,斤斤計較的,只有錢財,心中顧慮的,是如何生活,如何收支。
“三年的時間裡,我們的戰爭並不是在清算可不可以將就,是不是還能在一起,還有沒有足夠的感情,而是,我的名下有幾處不動產,你的存款應當分我多少。算啊算,當然,是我算計他,最後算得筋疲力盡。”莊琮說完就笑了,然後透過後視鏡看了小不點一眼。
對於婚姻我沒有經驗,29歲的我依然單身一人,每一段感情的結束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這個世界上的人再多,也沒有人們為自己找的藉口多。
可是莊琮說:“就算到60歲,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要和他結婚。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失敗者,人生還長。”
人生還長,我們都是用漫長的一生,在不斷地失去又不斷尋找。
我不能離開旅行團太久,明天我們要輾轉周莊。可是我總覺得,下一個周末,我又能再看見她。
在去往普陀的渡口,她取下腕上的菩提子,帶在我裸露的手腕上。
我把爺爺年輕時候的相片從錢包里取出來,放進她的口袋。
我們一起,站在渡口邊,抽了一根煙,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像我一樣想起席慕容的詩句,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然後,我抱起那個最讓我意外的小傢伙,親了親他溫軟的臉蛋,把他交還給莊琮。
莊琮帶上墨鏡,拉著他的手,走上渡船。小傢伙一直在喊:“小姨再見,再見。”
而我們都知道,再見,對於我們,是最難的事情。可是還好,對於他來說,一生還長,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