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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就發生了一件事情,它的陰影籠罩了我整個少年生涯。記得似乎是發完試卷後,老師說了一句,韓寒這次發揮得超常啊,不符合常理,該不會是作弊了吧。
同學中立即有小聲議論,我甚至聽見了一些贊同聲。
我立即申辯道,老師,另外兩個考滿分的人都坐得離我很遠,我不可能偷看他們的。
老師說,你未必是看他們的,你周圍同學的平時數學成績都比你好,你可能看的是周圍的。
我反駁道,這怎麼可能,他們分數還沒我的高。
老師道,有可能他們做錯的題目你正好沒看,而你恰恰做對了。
我說,老師,你可以問我旁邊的同學,我偷看了他們沒有。
老師道,是你偷看別人,又不是別人偷看你,被偷看的人怎麼知道自己被人看了。
我說,那你把我關到辦公室,我再做一遍就是了。
老師說,題目和答案你都知道了,再做個滿分也不代表什麼,不過可以試試。
以上的對話只是個大概,因為已經過去了十六七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就去老師的辦公室做那張試卷了。
因為這試卷做過一次,所以一切都進行得特別順利。但我唯獨在一個地方卡住了——當年的試卷印刷工藝都非常粗糙,常有印糊了的數字。很自然,我沒多想,問了老師,這究竟是個什麼數字。
數學老師當時就一激靈,瞬間收走了試卷,說,你作弊,否則你不可能不記得這個數字是什麼,已經做過一次的卷子,你還不記得麼?你這道題肯定是抄的。老師還抽出了我同桌的試卷,指著那個地方說,看,他做的是對的,而在你作弊的那張卷子裡,你這也是對的,這是證據。
我當時就急了,說,老師,我只知道解題的方法,我不會去記題目的。說著順手抄起卷子,用手指按住了幾個數字,說,你是出題的,你告訴我,我按住的那幾個數字是什麼。
老師自然也答不上來,語塞了半天,只說了一句“你這是狡辯”之類的,然後就給我父親的單位打了電話。
我父親很快就騎車趕到,問老師出什麼事情了。老師說,你兒子考試作弊,我已經查實了。接著就是對我父親的教育。我在旁邊插嘴道,爸,其實我……
然後我就被我爹一腳踹出去數米遠。父親痛恨這類事情,加之單位里工作正忙,被猛叫來了學校,當著全辦公室其他老師的面被訓斥,自然怒不可遏。父親罵了我一會兒後,對老師賠了不是,說等放學到家後再好好教育。我在旁邊一句都沒申辯。
老師在班級里宣布了我作弊。除了幾個了解我的好朋友,同學們自然願意接受這個結果,大家也沒什麼異議。沒有經歷過的人恐怕很難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想,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產生反社會心理,在回去的一路上,15歲的我想過很多報復老師的方法,有些甚至很極端。最後我都沒有做這些,並慢慢放下了,只是因為一個原因,Z,她相信了我。
回家後,我對父母好好說了一次事情的來龍去脈。父親還向我道了歉。我的父母沒有任何權勢,也不敢得罪老師,況且這種事情又說不清楚,就選擇了忍下。父母說,你只要再多考幾個滿分,證明給他們看就夠了。
但事實證明這類反向激勵沒什麼用,從此我一看到數學課和數學題就有生理厭惡感。只要打開數學課本,就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下課以後,我也變得不喜歡待在教室里。當然,也不覺得葉子那麼綠了,連窗外飛過的鳥都小隻了。
之後我的數學再也沒得過滿分。之所以數學成績沒有一瀉千里是因為我還要和Z去同一個高中,且當時新的教學內容已經不多。而對Z的承諾,語文老師因為我作文寫得好所以對我的偏愛,以及發表過幾篇文章和長跑破了校記錄拿了區里第一名都是支撐我信心的來源。好在很快我們就中考了。那一次我居然數學成績……對不起,不是滿分,辜負了想看勵志故事的朋友。好在中考我的數學考得還不算差,也算是那段苦讀時光沒有白費。
一到高中,我的數學連同理科全線崩潰了。並不是我推卸責任,也許,在我數學考了滿分以後,這故事完全可以走向一個不同的結果,依我的性格,說不定有些你們常去的網站,我都參與了編程,也許有一個理工科很好的叫韓寒的微博紅人,常寫出一些不錯的段子,還把自己的車改裝成賽車模樣,又顛又吵,害丈母娘很不滿意。
在那個我展開信紙打算給Z報喜的瞬間,我對理科的興趣和自信是無以復加的。但這居然只持續了一分鐘。一切都沒有假設。經歷此事,我更強大了麼?是的,我能不顧更多人的眼光,做我認為對的事情。我有更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忍下了麼?未必,我下意識把對一個老師的偏見帶進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裡,對幾乎所有教師進行批判甚至侮辱,其中很多觀點和段落都是不客觀與狹隘的。那些怨恨埋進了我的潛意識,我用自己的那一點話語權,對整個教師行業進行了報復。在我的小說中,很少有老師是以正面形象出現的。所有這些復仇,這些錯,我在落筆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察覺到。而我的數學老師她是個壞人麼?也不是,她非常認真和樸實,嚴厲且無私,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她的婚姻生活發生了變故。她當時可能只是無心說了一句,但為了在同學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進下去。而對於我,雖然蒙受冤屈,它卻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些更值得也更擅長的地方,我現在的職業都是我的摯愛,且我做得很開心。至於那些同學們,十幾年後的同學會上,絕大部分人都忘了這事。人們其實都不會太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
十幾年後,我也成為了老師。作為賽車執照培訓的教官,在我班上的那些學員們必須得到我的簽字才能拿到參賽資質。坐在學員們開的車裡,再看窗外,樹葉還是它原來的顏色,飛鳥還是它該有的大小。有一次,一個開得不錯的學員因為太緊張衝出賽道,我們陷入緩衝區,面面相覷。學員擦著汗說,教官,這個速度過彎我能控制的,昨天單人練習的時候我每次都能做到的。我告訴他,是的,我昨天在樓上看到了,的確是這樣。
本文收錄於一個app的紙質圖書版《很高興見到你》(韓寒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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