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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很惜命的。
後來買了筆記本,付大寶除了上網看碟,偶爾也玩玩單機遊戲,但從不超過一段時間。
因為當年在網吧通宵苦戰的經歷,付天瑞同時養成了吸菸和不注重衛生的習慣,晚上不刷牙,五天一洗腳,十天一洗澡。當初童城搬到付大寶他們宿舍,頓時有種萬分親切的感覺。而且兩人在這“一五一十”的周期上是保持著精確同步的,每到那兩個特殊的日子,你就能看到付天瑞和童城一人一個洗腳盆坐在那裡笑侃風雲,或者提著洗臉盆、穿著拖鞋,一起走在去學校澡堂的路上。
因為這個緣故,童城後來每到想抽菸又沒錢的時候,付大寶總是及時遞過來一根紅梅、白沙或者黃鶴樓,然後童城很感恩地謝過,獨自走向陽台。付大寶也不跟著他,總是默默地看看陽台上那個蹲著的背影,然後扭頭去看筆記本屏幕。
如前所述,付天寶是很聰明的,也很識趣。童城的細微變化他看在眼裡,基本都能猜出點什麼,但他和童城始終表現得像菸酒朋友加洗澡朋友,什麼實質性的敏感話題都不說。只有一次,那年的中秋節在學校過,中午付天寶和童城喝多了啤酒。付大寶醉醺醺地拍著對方厚實的肩膀,在吐出酒菜之前吐出了一句看似有點假的心裡話:這個學校,我付天瑞誰也不佩服,就佩服你童大城!唔,唔,哇……
除了這段真情流露之外,付天瑞平時在學校就是大懶蟲外加有點小憤青。比如那個上課只會念課本、放幻燈片,開大會時卻能滔滔講上兩個小時的管理學院副院長,這廝居然關了那堂課一半以上的人,還美其名曰“壓力教育”——付大寶就偷偷在副院長那輛雷克薩斯車身上撒了兩次尿。
最後那次在雷克薩斯上作案,正好是他們班去錦水江拍宣傳片的前一天。當晚付大寶看電影看到凌晨三點,本來第二天不打算去的。但這天他起來刷了個牙,吃了個代替早飯的午飯,迅雷上正在下的一部電影距離下載完畢似乎遙遙無期,他覺得呆在宿舍里無聊,外面又晴空萬里,就心痒痒了,坐上童城的老坦克后座,想把DV拍攝活動當作一次郊遊。
在錦水江畔發生緊急情況時,付天瑞還在草地上蓋著外套打瞌睡。猛地醒來之後跑到江邊。考考她們班這天來的人也就七八個左右,大部分是女生,剩下的男生里會游水的都已經跳了下去,岸上還留了五六個人。他聽其他人說,落水的足足三四個人,跳下去救人的也就童城和另一個男生,明顯人手不足。
所以,男生再不下去一兩個是不行的。
付大寶之前在學校里的游泳課只上了三節,比旱鴨子微微只潮了那麼一丁點,此刻不會盲目下去。但他是那種很有小聰明的人,危機關頭居然還能想起他們來的時候帶著一個飲水機桶裝水的空水桶,是作為拍攝道具用的。浮力的問題是解決了,可他是否能在湍急的江水裡抓到人再游回來?他的眼光落了在同樣是拍攝道具的一大卷黃色封箱膠帶上……
現在回過頭來看,抱著一個空的大水桶,身上綁著一圈連到岸上的封箱帶下到江里救人是九死一生的行為。但當時是星期三,錦水江畔人煙稀少,肉眼能看到的漁船也在很遠的江面上。付天瑞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反正,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四個人在水裡掙扎、一共卻只有兩個人去救。
在此之前,付天瑞跟童城吹噓過自己從小到大多少大難不死:兩歲的時候和父親去澡堂,一不小心掉進了大池子,快要淹死的時候被人家撈了起來;高中時過馬路,有人酒後駕車,把一個走在他前面一米處的行人撞到半天高……如果說童城過於相信自己的游泳技術,付天瑞就是拿自己的好運氣來賭一把。
幾十米長的封箱帶被火速地全部拉展開,一頭纏在岸邊的欄杆上,另一頭在付天瑞身上纏了好幾圈,然後他就跳下了江水。
“其實他下水後沒多久,那根袋子就斷了。”一個女生事後回憶說。
水裡的付天瑞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岸上的學生一開始還能看到他抱著那個空的塑料水桶往一個快要沒頂的落水者那裡游洇,但後來不知道怎麼的,人一下子就不見了。再後來只能看到那個水桶在江面上漂,而付大寶再也沒有浮出頭。直到落水半小時後,他的遺體被打撈上來。
就在他從江面上失蹤的同時,L大的男生宿舍里,伏天瑞的筆記本電腦還開著,上面掛著QQ,初中同學群的頭像一閃一閃,討論著同學聚會的事情。而迅雷小窗則顯示下載完成了78.3%。
他永遠也看不到這部電影了。
後來跟付天瑞一起住了兩年的室友在接受學校電視台採訪的時候說,大寶這人平時一點也看不出什麼英雄氣概,有一次他還對著門戶網站上的一條大學生為了抓小偷而被歹徒捅死的新聞,說這人怎麼這麼傻,偷就偷了吧,又沒偷你的錢包,還是命要緊啊,是我的話在那裡喊一嗓子最多了,然後自己趕緊跑。
當然,這段話被學校電視台的編輯在後期製作時刪除了。正式播放的版本里,那個室友在畫面切換後說了句讓觀眾看不大懂的話: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四、孟尤
孟尤就是付天瑞在綁封箱帶時,負責在岸上拉住帶子的人。
湊巧的是,就在高一的時候,他那個雙胞胎兄弟同樣為了救人,被車子壓死了,所以原本一起參加高考的兄弟兩個,最後只剩下他一個,如願考進弟弟本來要考的學校。
但他的性格也越變越怪。
認識孟尤的人都覺得這人沉默寡言,但是其實很好說話,進了大學以來,從不和任何人爭執。老師讓他做吃力不討好的男生班長,他毫無怨言。他家相對富裕,不少人問他臨時借錢,少則五塊多則一百,都很頻繁,他也來不會說不字,也不會想起來問你討。日子一久,粗心的債務人忘了,就沒還;有的人存心不還,也就成了無頭債。所以大家都覺得他很好欺負,對他在工作上的事情也是經常不配合。
比如錦水江事件當天,本來他們班拍宣傳片的應該有十二個,但出發時只來了七八個不到,也說明了他這個班長毫無號召力和威信可言,很多人都沒把他放在眼裡。
除了付天瑞。
在懶懶散散、粗枝大葉、有點小憤青、又從來不問別人借錢的付大寶看來,孟班長屬於那種陰里怪氣、不知道成天在想點什麼的人,還有點大老爺們不該有的潔癖,宛如娘娘腔。他自然不知道孟尤那個雙胞胎兄弟的事情。倒是當初孟尤被分在他們宿舍,住了沒幾天就被香菸薰陶壞了,但他也不明說,某天下午四點付大寶醒來,發現對床上鋪空空如也,一打聽才知道孟尤已經徵得老師同意,換到斜對門的宿舍去了。
最討厭這種人了。付天瑞後來對童城說過:做事情不聲不響的,最會害人。
另外,孟尤的膽小如鼠也是付天瑞笑話他的原因之一。比如此人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給省城老家的父母報平安,告訴他們自己兒子還活著。這也就算了,關鍵是通話的結尾,他居然還提醒母親“窗戶關關好,煤氣閥門關關好,防盜門和屋門都記得閂上”——每晚都是雷打不動這番話,從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