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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止了這種——怎麼說呢,1/2淫冶生涯。有人找我,我推脫掉。“X”感覺。
無論如何,我曾認識一個奇怪的三陪小姐,她的父親,繼父,是某個高官。
回想起來,劉婭楠帶我回她住的地方,就是為了找個安靜的地方告訴我這個。咖啡館太吵了。“其實我也不是在玩兒,我現在是,”她頓了頓,說,“做三陪的。”
她不是為了讓我震驚而故意停頓,但還是起到了效果。那間客廳,劉婭楠與人合租的房子中的一間,在天色映襯下,比她的面容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後來,我一想到那間屋子就回想起驚訝之感。她說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客廳里沒有地板,是水泥地,乾淨冷清,也稱不上簡陋,考慮到地段,租金應該並不便宜。屋頂有台吊扇。我坐在沙發上,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對面。如今回想起來,那天的感覺是什麼呢?那一切太冷清了。茶几上沒有待客的水,沒有水果,沒有音樂也沒有別的聲響。什麼都沒有,只有兩個人相對而坐。
劉婭楠說她去陪酒,脾氣很壞,喝醉了就要罵人。是的,她常常罵人。
那誰給你錢呢?我詫異地說。也無所謂,她說。我記得她又重複了她對錢無所謂的意思,反正她向繼父要錢。我們應該聊了不少,畢竟那是一下午的時間。肯定聊到了她的男朋友。她有個男朋友,是她在那學校時的老師,有家庭。我在想那這就像一次車禍帶來另一次車禍。她猶豫了一會兒,“他不是騙我的。”如今我記得的只有這些。十七歲的姑娘這麼說可不意味著什麼,我想。
然後,這孩子正在糾結要不要陪客人睡覺。“我不陪客人出去。客人有要求,我不做。可也就是現在還沒做吧,我想。”她依舊說得遲緩、艱難,“也許哪天就做了。其實,我覺得就快做了。也有可能永遠不做吧,反正要是不做就永遠不做,要做就最近吧。”我記得她這麼說。
我猜你在別的什麼地方,不會遇到一個高官的繼女會考慮這種事。她看上去脆弱,對平常的東西頗為警惕,卻又在危險面前缺乏警覺。她處於毀滅邊緣,我這麼告訴自己。我遇到了這麼一個姑娘,就像撿上了一個麻煩。漂流籃子裡的嬰兒,或者什麼東西。按照電影情節我該拯救她了。可我也知道,這只是她決定對什麼人吐露秘密的一天。我只不過恰好是那個人而已。
我離開前,她的室友回來了,臉色疲憊木然,跟她匆匆打了個招呼,立刻鑽進了臥室。
“她就什麼都做。”劉婭楠說。
那時姑娘們在歡場上是有無形等級的,前三等分別是歌舞團演員、大學生和來自整個東北的美女們。劉婭楠大概是第四等。我想她的室友該是第六等。
我走到夜色漸濃的小區門口,等著計程車。那兒有個傢伙,外號“趙主席”,每天都站在雜貨店門口擺著中國人民都熟悉的姿勢,像揮別又像打車,等人給他錢好買酒喝。這時他買到了酒,仰著脖子喝著。畢竟有人實現了心愿。
夜裡我照常主持節目,風波好似已經過去了,又有人打進電話來再正常不過地哭泣。
次日下午,我讓孫中堂帶我去見四哥。在S市惹上了麻煩,向來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找你身邊離黑社會最近的人。在北市場,我問魚販有沒有更大的胭脂魚。“有再大一點兒的我把腦袋給你。”魚販說。那位老四,人稱四哥,在S市赫赫有名但沒多少人見過的人物,按照孫中堂的說法,深居簡出,愛好不多,最大的樂趣就是踱著步子,讓他的胖臉在魚缸背後時隱時現。
孫中堂開著起亞——如果你混得好又沒有好到開林肯,那麼就會開起亞——帶我去腫瘤醫院。他告訴我,四哥罹患肝癌正在住院。“快到點兒了。”他說。他的意思是四哥行將就木。
“也該死了,老流氓不行了,活著也是給人打工。”孫中堂跟我抬著魚缸爬著醫院的樓梯,說,“你記著我的這句話,兄弟,你永遠記著我這句話——時代已經變了。”
我們沒見到四哥,病房門口的幾個傢伙攔住了我們。他們在走廊上擺了一個棕色皮沙發,面前是張茶几,上面亂七八糟地放著煮雞架、烤雞頭、人頭馬、金表、匕首和一把短筒獵槍,還有一大盆雞湯,上面漂著香菜。他們舒舒服服地坐著,就像在自家客廳里。其中一個傢伙是個癱子,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娃娃臉,坐在旁邊的輪椅上,似乎是其中的頭目。他們叫他“九哥”,當然也許是“酒哥”之類。後來我再沒見過這個人,但聽說他接手了他們的生意。
抽我耳光的那個傢伙正在那兒,他嗤笑著,表示四哥不會親自處理我的事。“長眼睛看不見九哥在這兒是不?”他非難我們。這等於說這事歸九哥處理。“沒機會認識九哥,第一次見。”孫中堂賠笑。“誰你都認識你還是你?”那傢伙說。
走廊里光線昏暗,九哥坐在陰影里,面部模糊。輪椅上的雙腿顯然萎縮了,腿上放著一隻小鱷魚皮包,我猜裡面裝的也許是把槍。他正在喝著那瓶人頭馬,拿著酒杯的手一指,我和孫中堂隨之站在他對面,後背貼著走廊另一側。
“我電台的,真沒想到有幸見到九哥。”孫中堂惶恐地說,把我惹上麻煩的經過講了一遍,強調我不懂事,單純,不明白翡翠宮牽涉廣大。“我老跟著四哥,八七年在三中就特別鐵。九哥我老聽說你,今天太榮幸了,第一次見。”
九哥喝著人頭馬,又拿起勺子,撈了點兒雞湯里的香菜吃,繼續微笑,沉默不語。
“這是給四哥帶的魚。”孫中堂指著我們抬上來的魚缸說。九哥擺擺手,好似揣摩著我,興味盎然地問:“午夜節目?”“是。”我說,拿不準他要幹什麼。
九哥回身又倒了一杯人頭馬,眯縫著眼晃動著杯子,頗為幸福地慢慢啜飲著。“梅毒來一段兒。”他說。“啥?”我說。“九哥讓你來一段兒梅毒!”抽我耳光的傢伙說,“操你媽你不是午夜節目嗎?”
又過了片刻我才恍然大悟,這些傢伙以為我主持的是午夜性問答那類節目。我清清嗓子,琢磨著那種節目該怎麼主持才好。“梅毒,梅毒是,十分重要的性傳播疾病,”那感覺十分怪異,“梅毒是我國一種常見的性疾病……”
“別背書,”九哥說,“來段兒節目。”“你在節目上怎麼說現在就怎麼說。”孫中堂緊張地說。
“梅毒。”我暗暗呼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聽友的電話。你好,你好……看來這是一位女士。這位女士,先請你說說你的病情……”
“我得了梅毒!”九哥笑眯眯地說。
忽然之間,我克制著不去跟孫中堂交換眼神。我要麼交上了難得的好運,要麼就是碰到了最要命的厄運。在S市要真正激怒或說服任何人你都得把他們灌醉,而這傢伙已經醉得像只貓,他喝醉的反應就是像個唐氏綜合症患者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