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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的同學聚會,我們聊起陳輝,大家都有些茫然失措。那些往事明明近在眼前,清晰地像昨天才發生過一樣,大家卻默契地選擇沉默。半晌不知誰說,“追悼會那天鄭爽去了嗎?”

    一片安靜。

    我小聲說,“鄭爽一定很傷心的,那時候上晚自習他們在課桌下面偷偷拉手,還是我在旁邊幫他們盯著老師。”

    又是一片安靜。

    而我始終記得那些鮮活的畫面,很多年來清晰無比。那時陳輝不止一次在晚自習上跟我講,他周末偷偷跑去鄭爽家討論作業,沒忍住又拉她的手。鄭爽就穿著睡衣坐在床邊笑。

    “美死了,你不懂。”他跟我說。

    我不相信,說睡衣怎麼可能美,而且鄭爽笑起來一向傻不拉唧的。

    “說了你不懂的呀!”我記得他很憤慨的,還把轉到地上去的筆撿起來使勁在本子上敲著,“我說的美,是她最後也用手指勾住了我。你懂嗎?”

    當時我感到一點點傷心,也可能不止一點點。

    我這個同桌,從來抄我的作業也可以考班上前三名,政治考試前一天,他回家花了一晚上把整本書全背了下來,我問的任何問題都沒能難倒他。小學時他在我隔壁班,全年級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三班有個天才一般的聰明少年,奧林匹克競賽拿了很多個獎。後來我們一起念奧數班,他坐在我前排,我總嘲笑他怎麼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那麼丑,他也不生氣,考試時依然讓我抄他的試卷。這個習慣延續到初中我們坐同桌,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經常把他很醜的簽名一道抄到試卷上去。

    有一回我寫日記,把暗戀他的事用我以為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拼音縮寫寫了進去,他看我從頭至尾用手捂著日記本,就非要搶過來看。我大驚,死活不讓,但最後還是被他搶去,他拿著看了很久,然後突然合上扔給我,聲音變得支支吾吾,問我,你這篇寫的是什麼。老實說我不記得當時回他什麼,總歸是含混卻沒有說服力地搪塞了兩句,整節晚自習就再也沒有和他說話。後來我們再沒有討論過這件事。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看沒看懂那些歪七扭八的字母。這麼多年我從沒有問過他,如今想起來倒真是有些後悔。

    “追悼會那天鄭爽說家裡有事,就沒有過來。”有人說。

    我“哦”了一聲。那麼如果陳輝知道的話,應該會很傷心吧。

    我記得接到消息那天,我正在辦公室無聊地刷著網頁。接通宋的電話後,我站在那個曾經拍過《建國大業》的陽台上狂哭不止。倒是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傷心欲絕,什麼叫難過地渾身顫抖。

    我也有過幾次戀愛,但都沒有這樣過。

    大學有一次實習路過杭州,我帶了七個女生去見陳輝。他在離西湖不遠的一條小吃街等了迷路的我們很久。等到了,什麼也沒說,帶著眾人挑了一家店進去坐好,我讓他也坐,他擺擺手跳著出門,跑到在不同的攤位上買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食物,一趟趟端到我們桌子上。我記得那裡面有很難吃的臭豆腐,很難吃的烤肉,還有很難喝的血湯。我們沒有吃完,他看著餘下還有不少食物有點難過,嘆了一聲“哎……”。吃完走出街口,才發現他騎了自行車。我問他你們學校離這裡很近哦,他說,挺近的。我說那你騎車要騎多久,他說,也就兩個小時吧。我們推著車在不知名的街道上亂逛,車筐里裝著他買來的八瓶不同口味的飲料,走走停停的當口,他忽然很嚴肅地說,賀伊曼你相不相信吧,我研究過了,杭州一共有七十六家運動品牌店,大部分還都打六折以下。女生們發出驚呼,我則是笑死了,想起他上學時就總愛一本正經地跟我說,賀伊曼你信不信,你說,你信不信我吧。還會拿著原子筆使勁在紙上戳,或者中了邪一樣不停畫圈。當年我要挾他說要把他去鄭爽家的事告訴別人的時候,他也是不停地戳紙,等到整個本子都被他戳爛了,就從抽屜里掏出一張飯卡,求我去食堂隨便刷。

    他一點謊話也不會編,沒起頭就會臉紅,也從來沒有對人使過壞的心思。他說的沒有錯,後來我們當真去逛了杭州的運動品牌店,每一家都是五折起。在肯德基里吃飯,我拍了一張他黑瘦的側臉,以及揮舞在鏡頭前企圖阻止我的雙手。照片至今還保存在我手機里,每翻看一遍就覺得恍若隔世。

    那夜他得知杭州所有KTV都不營業後,騎著車滿街幫我們找賓館。等我們安頓下,已經是凌晨兩點多。我問他如何回去,他說騎車啊,這個點街上沒有人,可以騎很快,一個半小時就到了。然後他果真就朝我招招手,朝我的幾個女朋友招招手,騎上車走了。

    後來我們很久沒有聯繫。等到再見,就是那一年冬天同學聚會的時候了。那天我和他一道送一個女生回家,深夜的路上燒烤攤還沒有散,他說了些很傷感的話,但具體是什麼已經不記得了,清晰的是路邊的煙花兀自燃放,滷肉推車的玻璃窗里亮著暖黃的燈。而突然他就轉進一家遊戲廳,買了幾個幣,旁若無人地跳起舞來。我好像從沒見過他那麼活潑,就抱著胳膊站在身後看著,也是那時忽然發現他好高,遠比初中和我坐第三排時高了至少二十厘米。

    而至於最後一次見到他,也是在同學聚會上。

    我們火鍋吃到了一半,他急匆匆地衝進包廂,先是一個勁地道歉,說實在沒有時間,下午要飛去日本。邊說邊給自己倒了幾杯酒,對著空氣碰一碰仰頭喝下。大家愣了一愣,隨即開始調侃,我們說不能走,去什么小日本兒啊,連老同學都不要了。他不停地說對不住了,來年一定好好地聚,由他來組織。後來我們也就放他去趕飛機。如今想起一陣失神,當時竟沒有一個人提出要送他去機場。看著他一路小跑著離去的背影,誰也沒想到那會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

    日本地震的時候,大家在群里焦急地喊他,他沒有回應。但那時候冥冥中仿佛有感應,知道他一定沒事。果然,他很快安全回國,高高興興地在網上跟我們報平安。聽他說以後可能要去美國,所有人都認定他前程大好。

    四月份,他在QQ上叩我,得知我來上海,叫我什麼時候再去杭州玩,不然畢業後就不會再有像他這麼好的免費導遊陪我。我說好,你也要來上海。他說,好。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六月的時候,我隨他父母一起去了他的學校。和當時答應他要來這裡看看,已經相隔了整整三年。從市區到學校的路途很長很長,我這才明白他說騎車一個半小時根本是騙我。一路上他父親把他的骨灰盒捧在懷裡,低聲呢喃,誰也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而他母親一直靠在別人身上,虛弱的像一道影子。

    沿著教學樓開去宿舍的路上,車速緩慢的仿佛隨時要停下來。我盯著窗外,看著他曾呆過的學校,三年前,他就是從這裡出發,騎了幾小時的單車去西湖邊找我。夏至剛過,晌午的校園熱鬧起來,而車內安靜得可以聽見窗外的蟬鳴。快到宿舍門口的時候,他父親忽然低下頭說,輝,我們到你住了四年的地方來了,你快看一看,然後安心跟我回家吧。聽到這話的瞬間,似乎猛然有一瓢冰水灌進我的胸口,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而他母親聽見後突然坐直,看著遠處怔了一怔,“砰”地重新栽倒在旁邊人身上,大哭著,身子顫抖如同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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