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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了興趣,一時不打算走了,就坐在門廳看著。這倒不是對狗有興趣,雖然那狗看上去還挺健康的,除了一隻耳朵上缺一大塊,可能是被別的狗咬的。但癌症這東西誰看得見呢,我主要是對這個老頭有興趣,因為他一不哭二不鬧,只是踮著腳尖往裡看著,像一隻拉長了脖子的鴨,儘管明知什麼也看不見。安樂死手術很快,我拿出手機聽了一回隋唐,周騏聖就出來了。老頭如蒙大赦地迎上前去問:死了嗎?周騏聖答:交錢了嗎?給老頭噎得夠嗆,呆了半晌,轉身交錢走了。等他走遠,我問周騏聖金毛是不是真死了,他看了我的狗一眼道:我這兒還剩12毫升氯化鉀,不用也糟踐了——後話我沒聽完就抱起狗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遛狗回來,無意中提到村里貼了好多尋狗啟事。出門一看,電線桿子上真有幾張,上寫:尋找走失的金毛犬,家裡老人遛狗時未拴繩丟失,特徵是左耳缺一塊云云;下頭是一張照片,一隻金毛歪著腦袋看鏡頭,看起來蠢極了。我看了以後十分眩暈,一天都沒緩過勁兒來。下了班我就直奔狗王的診所,結果正撞見一男一女正在破口大罵,而周騏聖則鎖著診室的玻璃門在裡面抽菸,一邊抽還一邊玩兒一個狗骨骼模型。那男的罵著罵著看見了我,大概是見我沒帶狗,以為我是診所的人,劈手抓住我袖子就問:你說,是不是你們把我家豆豆安樂死了!我打掉他的手,問豆豆是什麼狗,他說:是金毛,耳朵缺一塊,很健康的!很健康的!那女的也轉過頭來對著我連喊“很健康的”。我問他們是怎麼知道豆豆死在醫院了。那女的說,有個男人打了尋狗啟事上的電話告訴他們,說一位老人帶著金毛來做安樂死。女的說完,男的又劈手揪住我領子,沖我噴唾沫星子:“你們這是草菅人命!我告你們!你們為什麼不檢查就動手術!”話音未落,玻璃門砰地開了,周騏聖巨大的身軀從裡面擠了出來,抓住男子的手腕往旁邊一甩,把我們倆都甩了個趔趄,總算分開了。  

    “安樂死是我做的,”他說,“這人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你可以告我,或者選擇別的撒氣解恨的方式。”因為個子太高,他說話時幾乎是把胸口頂在那男的鼻尖上;儘管眼睛往下看,卻不低頭,聲音又粗又沉,十分嚇人。“但是不能退錢。”他補充道。

    後來夫妻倆鬧了一番,哭哭啼啼地走了,也沒什麼結果。說是女的懷了孕,公公怕金毛太鬧騰,撞了媳婦的肚子,遛狗時幾次偷偷故意放生,結果狗就是不走,一氣之下才出此下策。等有人打電話告訴他們,狗已經死了,這些都是接到電話以後對公公突擊審訊得到的口供。後來,等了好久也沒人告周騏聖,讓我覺得有些不平,我甚至想找幾個大學同學(他們中很多是律師),上門幫他們打這場官司。

    周騏聖在這起事件中第一次跟狗主人發生了肢體接觸,不過這也是為了給我解圍。我這人沒原則沒立場,時間長了,回想起來確實是老頭說謊在先,嚴格來說,周騏聖在其中有多少過錯,實在很難說清。漸漸我不再計較這事了,有時狗有個頭疼腦熱小三災兒,我還是帶著去診所看看。一晃四五年,狗雖老了卻越來越硬棒,很少生病。有一天去打疫苗,去的時候天光大好,甫一進門,突然間“黑雲密布遮天日,有一陣大雨似過瓢潑”。打完針,我因為沒帶傘,就跟周騏聖聊起天來。診所里除我之外只有兩口子帶著一隻巨大的白熊在輸液,非常安靜。我們聽著雨,喝著茶,聊著聊著難免聊到那隻死去的金毛,我忍不住又數落了他幾句。周騏聖想了想,慢慢地說:“那狗呼吸有問題,我一聽就知道了,就算當時不死,早晚也得死。我是不會故意殺狗的。”我聽了,隱約覺得哪裡有問題,但一時又說上來,只得作罷。接著我們聊到殺狗的話題,我問他是不是醫生做的安樂死多了,也跟打過狗的人一樣,身上帶殺氣,結果他還沒回答我,就出事了。  

    起先是輸液室里吵了起來,接著一陣嘩啦作響,有人摔門出去了。等我倆追出來,兩口子和大白狗已經都在外面了。大雨像攝影棚里拿管子噴的一樣氣勢洶洶,兩口子非常配合,情緒到位,表情逼真,吵個不休。大白熊虛弱地縮在屋檐底下喘著氣。兩人吵的內容似乎是治病太貴,男的不想治了,女的不干。大白熊這種狗巨大,而狗輸液用藥都是按體重計算劑量的,當然比吉娃娃貴多了。我正琢磨著,誰也沒想到那男的突然大步走到屋檐下,左手抓脖子,右手揪尾巴,兩膀一晃,“嗨”的一聲把大白熊舉起來,往東牆上“砰”地一摔。這一下事發突然,又快又狠,誰也沒防備。狗彈在牆上,“吱”了一聲,落在地上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勢,不動了。

    這回女的也不哭了,兩眼圓睜,雙手虛捧著臉,像是要捂眼睛卻定在半途一樣,呆呆不語。我也吃驚非小,甚至沒想起來過去看看狗。那男的啐了口痰,陰陽怪氣地叫道:還治嗎?還治不治了?我看你——一句話喊到一半,突然拐了彎,變成一個奇怪的氣嗓。我轉頭一看,周騏聖不知道什麼時候闖過去,雙手掐著脖子把這小子提了起來。屋裡幾個護士和醫生都出來了,拉腿的拉腿,抱腰的抱腰,好容易把周騏聖拉開了。周騏聖抖了抖手腕子,回頭怒道:“看我幹什麼!看狗去!”於是兩個醫生把大白熊抬進屋裡去了。此時雨勢逾猛,周騏聖全身都濕透了,頭髮卻根根直立,連鬍子都挓挲起來了。挨揍那小子也不示弱,大口喘著氣,在兩口氣之餘巧妙地插入一句句台詞:  

    “姓、姓周的,我、我、我告訴你,我、我們家的事兒,你、你他媽管不著!你、你、你敢打我,你、你也不打聽打聽,你、你知道我誰嗎?”周騏聖此時已經調勻呼吸,抱著肩膀看著他。那小子又說:“老、老、老子在咱們村兒,還沒、沒他媽的、沒他媽的人敢動老子,你、你給我記著,我、我是豹、豹、豹子,你打聽打聽,誰、誰不知道豹、豹、豹子?”周騏聖也不示弱,淡淡地答道:“我叫235,你也打聽打聽。想找茬兒隨時來,我周末不上班,你可以上家找我,就在鐵道邊那獨院兒,你打聽著來,帶多少人都行。”

    那人罵了幾句,揪著媳婦走了,狗也不要了。我把周騏聖拉進屋,勸他別惹事。這個豹子確實不好惹,倒不是說他多能打,主要是因為他有一群黑惡勢力,大多是村南頭工廠區的子弟,全都遊手好閒,到處惹事,很成了些氣候。周騏聖倒是滿不在乎,問我大概有多少人。我想了想,可能有十來個,沒準還有我沒見過的。周騏聖一笑:“沒事,你甭操心。我看他敢不敢來。”而後又輕聲補充道:“跟病狗牛x,算他媽什麼東西!”說完接過其他醫生遞來的X光片,大步進手術室去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把這事跟幾個兄弟說了,大家都勸我別管閒事。我說那咱們看看熱鬧去吧!大伙兒拍手稱快。這都什麼人哪。

    周騏聖家住在鐵道北邊一個當不當正不正的獨院兒,據說這個院子多少輩以前還是我們家的,當時是為了占地兒。此處距離兩頭的村子都有一里地以上,四圍荒草叢生,下過雨以後寸步難行。一過火車,有時候能把玻璃震碎了,每隔幾分鐘頭頂上還過飛機。無巧不成書,我們撥草尋蛇一般艱難地趕往周宅的路上,遠遠看見豹子帶著一伙人從另外一個方向來了。這群小子一個個營養不良,跟甘蔗成精一樣,跟在豹子身後耀武揚威,十分可笑。我們緊跑幾步來到院牆拐角隱住身形,等著萬一出事好抄他們的後路。當然,根據劇情發展的規律,這是用不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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