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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時候,她幫他繫著領帶,淺灰色,緞面。他忙著穿鞋,忍不住跟S炫耀,說是去米蘭訂製回來的,如果男人到了三十歲,還沒學會穿皮鞋,要麼說明混得太牛B,跟賈伯斯一樣,要麼就是混得太傻×。
S心裡笑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永遠都能把一些根本沒邏輯的話,當成大道理對姑娘們講出來。更可怕的是,姑娘們還深信不疑,並用這個標準去要求那些無辜的好男生。
N在鏡子前站定,又是一副無懈可擊的冠冕堂皇,他離開房間去樓下開會。S看著床對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交錯的高架路。2010年,S 二十八歲,事業上關鍵的一年,那一年她學會穿著高跟鞋追車兩里地不帶大喘氣的,也是她出差最頻繁的一年。她每次從柔軟的高檔大床上爬起來甚至記不起來,窗外的是哪一座城市。她和N沒放過任何一個出差私會的機會。
凌晨五點,N一嘴軒尼詩味,吻著S做長長的愛,把她整個抱起來,把她的後背貼在玻璃窗戶上,天亮起來,人卻沒到位,整個陌生的城市像是被完好地拋棄了。他對她說,你回頭看。S氣喘吁吁地回頭看。
你看,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
這句話是有溫度的,在窗上形成了一小塊霧。她盯著高速路一會兒,果然,沒有一輛車經過,再回頭看N,兩個人一瞬間不知怎麼的,紅了眼圈。
S摸摸被揉搓在一起的被子,從被子上小心捏起一根N的頭髮,像收集一個不真實的紀念品。
1
那年S大學畢業,她學新聞專業,整個大學四年就是把理想抱負和鬥志消磨乾淨。畢業那會兒晃晃悠悠,無處可去讓她更顯迷茫。不斷地參加各種聚會,每一次喝酒都喝得淚流滿面,就著廉價的扎啤背誦好幾首壯志凌雲的詩,搞得好像明天大家就要各奔東西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再也不見似的,其實天一亮,在一堆菸頭和酒瓶中站起來,一群宿醉的人誰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於是晚上又零零散散地約局去唱歌,打牌,吃夜宵。
學校宿舍被收回,幾人湊錢去租了一間便宜的房子。開始還買菜做飯,懷著要把生活過得生龍活虎的雄心,充滿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的抱負,沒出一個禮拜,這間房子幾乎變成一間廉價的招待所。每天凌晨回來睡一覺,睜眼之後就跑出去,先去麥當勞里坐著蹭Wi-Fi,投遞一堆無用的簡歷,一邊投簡歷一邊跟同學打電話,看看今天誰有什麼好消息,之後慫恿那個幸運的倒霉鬼請大家吃飯。無論在外面幹什麼,哪怕是站在小賣部門前看大爺下棋,也沒有人願意在房間裡多待一秒,絲毫的閒置,都讓人覺得灰心喪氣。
青黃不接的那段時間,S在一次飯局中遇到N。她到的時候,看N正站在門口的路燈下,深情款款地盯著她一個大學同學,N的頭髮燙成那年最流行的粟米燙,風一吹,一把方便麵在空中飛。
他靠在一輛銀灰色的車上,嘴裡說個不停,女生看著他傻笑,也不說話。S故意湊近一聽,聽到他在背圓周率。S經過他們的時候忍著,走到電梯裡憋不住大笑出來。以前中學的時候,有段時間男生流行用小刀把女孩的名字刻在胳膊上,晃著血淋淋的胳膊,兩隻腿撐著自行車跟在女生身後背情書,但是這樣靠在車上堵著女生背數字的倒是第一次見。
他們幾乎已經狼吞虎咽地把桌上的菜吃掉了一半,N才牽著那個姑娘的手進來,把錢包闊氣地扔在桌子上,說隨便吃。S這才看清N的臉,旁邊一個同學跟S耳語了幾句。她點點頭,又瞥了N一眼。原來就是他。
N曾是學校里的傳奇,狀元身份入校,上學時無惡不作,最後在校長宣讀對他的處分時,他站在三樓,直接打開窗戶對著下面撒尿,校長直接對著話筒咆哮“開除”。
被開除後他出去混著,用他純情少年背圓周率的本事,搞定了幾個款姐,圈了點錢,經營一家小廣告公司。兩年時間,大家畢業,他有了一點成績,自然成了同齡人中最闊綽的一個,天天開著他那輛銀灰色的敞篷小跑車到學校門口去泡師妹。
飯局裡,大家介紹到S的時候,她正忙著吃一塊紅燒肉,沒站起來,舉了舉酒杯算意思過。沒想到N一拍桌子,瞪著S說她沒大沒小,問她今晚誰買單。大家嚇得筷子都掉桌上了,沒想到S絲毫不惱怒,把嘴裡那塊紅燒肉咽進去,拿著酒杯倒上白酒,畢恭畢敬地在N面前一仰頭幹了,說:你買單。然後紅著臉,繼續把剩下的肉吃完。
後來N問起過S:你當時是不是故意在吸引我的注意?S說:是啊,想通過你的關係找份工作。N再問:不是因為一見鍾情嗎?S大笑起來:誰會喜歡一個泡妞背圓周率的人?況且你也不看看當年自己的造型,那頭髮,那豎起來的小領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幾個錢,車鑰匙永遠在食指上打轉。N很嚴肅地對S說:首先,我不是背圓周率那麼俗氣的人,我背的是根號二;其次,難道你忘記了,當天你穿的是黑色絲襪配特步嗎?
2002年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所有潮爆的流行趨勢,會成為未來的笑柄。就像他們也沒想到,會在大雪皚皚的異國他鄉進行這段對話,裹著一條毯子,分吃空曠大房子裡最後一塊小餅乾,像兩隻害怕活不過冬天的小老鼠。
2
畢業之後的第一個春節結束,S誤打誤撞進了一家很有名的報社。她離職之後才知道,是N托人給她寫了推薦信,之後十年裡,他從來沒提起過。
她跑社會新聞,每天蓬頭垢面地在外面奔波,時常安排暗訪。所有暗訪她最喜歡的是那次,穿得花枝招展攬著另外一個男同事的胳膊,她假裝站街,乳溝里藏著一個小錄音機。另外一個男同事假裝嫖客。
她挺慶幸自己去過這家報社,不管當中過程如何,所有人對他們的印象是全中國最有良心的期刊。她剛開始工作時也找到了一點學新聞的初心。她從小對真實有點迷戀過度,沒辦法相信任何一本童話書。她不相信,白雪公主真的能吐出那一口蘋果,愛情能讓人死而復生。她合上書本,只覺得愛情只能讓人死得更慘。
S和N在三年裡,見過幾面,互相調侃背圓周率的事,說完就再也沒話了。每個飯局他都帶不一樣的姑娘來,一樣的是,貌美,胸大,腿長,蠢。偶爾聽他的消息,知道他生意起起伏伏,找了女大款還要開著跑車出去找漂亮的姑娘,難免混不下去,於是回老家跟著親戚做建築。
那次她的選題就是去採訪民工的生活現狀,去之前都已經安排好了,領導跟她說這個工地已經出問題了,情況岌岌可危。她明白什麼意思,很多時候,他們的採訪是落井下石,挑軟柿子捏。S記得很清楚,那天她口袋裡放了一支錄音筆,吃完中飯抹著嘴上的油,隻身去採訪。在她推開門的一瞬間,沙發上,N坐在那裡,看著地板。
抬頭看到是S,N竟也不意外,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右邊嘴角輕輕揚起來,說了句“別來無恙”。
3
S待在醫生休息室的沙發上,電腦屏幕閃著白光,一個字都沒寫下來,有人進來她就假裝低頭忙碌,麻木地敲擊鍵盤,打出一排自己也看不懂的亂碼,眼睛盯著N的那雙球鞋。初夏的燥熱開始了,窗外是停車區域,保安大爺心急火燎地喊著:倒,倒,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