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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數月,未與他聯絡,聽聞是家中變故,急急返鄉去也。
等再次聯繫我,已是年末,土豪約我至大同會館。等我到時,他已經坐在位子上了。汾酒一瓶,桌上菜數盤,皆是山西家鄉菜。
酒過三巡,土豪夾著莜麵魚魚,突然泣不成聲。這道菜其實很簡單,就是莜麥面切成細條,加蔥花薑片爆香,混入土豆香菇西紅柿。餐館裡這道菜的價格不超過二十五元。我不解土豪為何如此失態。
他抬頭對我說,這味道不一樣,我媽做得好吃啊。我走之前,我媽給我做的最後一道菜就是莜麵魚魚。老母得了癌症,住院前在自己屋裡開灶做的就是這道菜。
再次食之,痛徹心扉!
口味的改變有很多原因,地域、時間、年歲增長,有時候也因為其他人。
楊淼和胡一凡都是我的朋友,兩個人戀愛已經有六年了,從大一開始一直到畢業後兩年。楊淼是北方姑娘,胡一凡是川渝小伙兒,在我看來兩個人吃飯的口味實在有點兒不搭界。
比如楊淼喜歡吃麵食,胡一凡偏愛米飯。楊淼吃的偏咸且不吃辣,但胡一凡喜麻喜辣。這兩人出去吃飯挺逗,一般都是一式兩份,不同做法,就連出去吃麻辣香鍋,都是點兩個小份兒,一個微微辣,一個超級辣。
不過好在兩個人感情還算穩固,楊淼成了老師,胡一凡在企業里發展。雖說居京城大不易,可他倆也算一起奮鬥一起拼搏,至少在我看來,難能可貴。
前年冬天,我們幾個朋友一起找地方吃飯,做特務狀四處搜尋,終於確定了一家店。老虎廟內小店林立,但是這一家卻有些卓爾不群。其他店鋪都是用的透明玻璃門,唯獨這家選用的是棉門帘子,頗有一些破舊小館的味道。掀簾入內,店裡除去炒菜外,主營銅鍋涮肉,值此寒冬,確實也對胃口。
胡一凡問這涮肉和火鍋到底有什麼區別。我說其實區別挺大的。第一個是鍋不同,一個肚大,一個肚小;第二個是配料不同,重慶火鍋喜用牛油提香,而涮肉卻是靠味碟蘸醬後提香。這涮肉還是以清湯涮羊肉為主,吃菜為輔,而且菜品也不如火鍋的豐富。用的炭火鍋子膛大火旺,外面西北風呼嘯,內里肉香菜香撲鼻,何其快哉!
上桌點菜,為了照顧楊淼,我們點了鴛鴦鍋底,等銅鍋端上,胡一凡和楊淼又顯出不同來了。
楊淼是標準的北方吃法,拿麻醬、醬豆腐、韭菜花拌勻了做調料,而胡一凡則是要來一個空碗,內里不著他物,只是拿湯勺一點一點地舀著鍋里的辣油,以此作為調料。等正式吃的時候,楊淼一小會兒就滿頭大汗,而胡一凡卻面不改色,猶嫌辣味兒不足。
楊淼看著胡一凡碗裡的辣油,拿筷子尖兒蘸了一點兒放在嘴裡,才幾秒鐘就面色通紅,咕咚咚一瓶北冰洋下肚了。旁觀者莞爾。酒足飯飽,邁步帝都街頭,雖天寒地凍,卻心中暖和。
去年冬,再聚老虎廟的那家小館,卻獨獨缺了胡一凡。他和楊淼分手已經有兩三個月了。
我們問楊淼原因,她卻搖頭冷笑:由他去吧。照例點的銅爐火鍋,我說點鴛鴦的吧,楊淼搖頭說,就吃辣的。
等鍋子上來了,楊淼也不用調料,就拿著小碟,一點點從鍋里舀辣椒油。
羊肉涮好,她吃了一口,立刻滿面通紅,卻憋著不去喝水。我們幾個光看著她的樣子,都能感覺到那分難受,想給她遞水,楊淼卻只是擺手說不要。
她喃喃說,能他媽有多辣啊?能有多辣?
再吃幾口,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我卻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辣還是因為胡一凡。
我低聲對旁邊的朋友說,我想起一句裝逼的話,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
楊淼耳朵很尖,聽見了我的話,抬起頭看著我,此刻已經哭得妝都花了。
她哭著說:放屁,只有美食不可辜負。
當然,也有人口味數十年如一日,再不改變。
一個遠房親戚,我應該喊阿姨的,離婚的時候和前夫鬧得不可開交,打離婚官司,兩個人連一張地毯都要爭得你死我活。想想當年海誓山盟,而如今這麼丁點兒東西都要明確地劃分個權限,確實讓人心涼。
最開始他倆結婚搬家,從豐臺到海淀,我還去他們新家做客。
那一頓吃的飯沒讓我留下什麼太大的印象,倒是他們小區門口有一個老太太賣的肉夾饃讓我魂不守舍。那天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去他們家裡。到的時候他倆正好出門買菜,我也進不去門,只好在小區門口溜達。
我確實餓了,聞著那老太太做的肉夾饃香味撲鼻,肚子裡饞蟲亂轉。
說起來,肉夾饃當然不是北京本土小吃,這是老陝的特色美食。我瞅著老太太把五花肉從煮得咕嘟嘟響的大鍋里撈出來,實在按捺不住,就去買了一個。
肉夾饃的做法我知道,五花肉要選那四分瘦六分肥的,焯水後取出,扔鍋里煮。這煮的湯是特製的,高湯料酒醬油冰糖辣椒鹽桂皮香葉薑片八角花椒,大火開後轉小火慢燉。至於那餅,小火烙熟,外脆里軟。把肉從鍋里撈出來切碎,夾在餅中,澆上湯汁。
我咬上一口,美!
正吃著呢,他倆回來了,瞅見我都動嘴了,一個勁兒直樂。阿姨說,這老太太做得確實好吃。我們有時候晚上不想做飯,就買上四個,一人吃倆。
可惜,他倆2000年離婚,至今已經有十四年了。她前夫就此出國,再未回來。
去年年中,那阿姨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機場,問我能不能開車送她。我說“好”,就開著車去了她小區,沒承想那小區門口的老太太還在,依然在賣她的肉夾饃。
阿姨拎著箱子出來,對我說:公司要安排出差,想來想去只能麻煩你送了。
我說:沒事兒,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阿姨把行李放好,剛準備上車,突然轉身去老太太那兒買了倆肉夾饃。
我說:您這還把乾糧提前備好啊。
阿姨笑笑,說:多少年了,還是喜歡吃。
等到了候機廳里,我倆坐下。有人行色匆匆拖著行李,坐到了旁邊。
我看了一眼,愣住了。有時候不得不感慨世界太小,那是我阿姨的前夫,儘管十幾年未見,但我還是認識他,面色蒼老了許多,頭髮也白了。我略微有些尷尬,在猶豫是否和他打招呼,畢竟雖然他們婚姻散了,但我和她前夫當初的關係還不錯。
他好像也認出了我們,臉上一瞬間閃現出一絲驚訝。
他朝我笑笑說:真巧,我剛從美國回來,準備轉機,一會兒就走。
阿姨沒有說話,只是從手邊裝肉夾饃的塑膠袋裡拿出來一個,用紙巾包住,遞給了他。
他們倆低頭吃著。
過了一會兒,阿姨的前夫站起來,對我說:我走了,有機會再見。從始至終他和她沒說一句話。我扭頭看著阿姨,她小口吃著。
面色平靜。
未言一語。
淚流滿面。
我突然想到了拜倫的那首詩:
“假若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以眼淚,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