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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寫北平的小販挑著零嘴兒四處吆喝,這光景如今已經見不著了。汪曾祺說“五味神在北京”,酸甜苦辣咸人間味道約摸盡在此。可要回頭再看,終究還是曾經的故事。如今我要斗膽說說北京有什麼好吃的,卻也只是瞎子摸象東拼西湊,甚至土洋結合南北摻雜。到最後恍惚跑題,寫的不是北京本土的小吃,更不是入嘴的佳肴,反倒是食客的故事了。
一個人窮有窮的吃法。
原來人們吃鴨子必去全聚德,現在京城裡其實大多數人選擇去大董。
大董的鴨子號稱“八料八吃”。人們常用荷葉餅卷了蔥絲和鴨肉吃,但是大董的鴨肉卻是蘸蒜泥,嚼起來噴香,鹽水鴨肝鮮嫩入味兒。當然,大董的鴨皮也很有特色,不是傳統的“酥脆”,而是酥而不膩,拿不算太甜的四方白糖蘸了吃,嘿,拿舌頭一卷,那鴨皮就能化了。
當我向陳怡講這些的時候,她很不理解,說:我的媽呀,吃個鴨子還能有這麼多的講究?還能品出這麼多味道?
我說那不廢話嗎?掙錢為了啥,不就是為了享受生活嗎?
陳怡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享受肯定對,但是得先活著,才能享受。
我明白陳怡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因為她家裡並不富裕。我和她認識的時候,都還在上大學,陳怡的的確確是從貴州一個縣級市下面的窮鄉僻壤考出來的。她總是穿著一件洗得漿白的襯衣,好幾年依然如此。雖然學校里已經可以辦理貧困貸款,平時也有補助,但是陳怡確實十分節儉。
很多人覺得都這年頭了,哪兒還有窮人,其實真的有。陳怡家裡姊妹三個,她排行老大,所以家裡重擔都指望著她來挑。陳怡有時候在上課之餘,還會出去兼職打工。她說北京兼職打工掙的錢,比她回家干別的掙得多得多。當然,做兼職對她也有一定的影響,我經常能瞅見她打瞌睡打哈欠,有時候走半道兒上,都能撞上人。
我問她,這麼拼命幹嗎?她瞪大眼睛說,掙錢啊,而且我想給我爸媽寄烤鴨回去,讓他們也嘗嘗。
我說你自己都還沒吃上呢。
陳怡搖頭:所以才寄回去給他們吃。你不是說烤鴨挺好吃的嗎?
我皺著眉,看著陳怡瘦削的臉,覺得我這張嘴真他媽不該瞎呼呼這些。
陳怡打了兩份工,一份是平時的超市收銀,都是從晚上七點半到十點。另一份工作是做一個培訓集團的前台助理,周六周日去。打這兩份工,基本可以保障她一個月的支出,如果節省些花,還能有點兒盈餘。
她開始為了讓她家裡人吃上烤鴨而奮鬥,終於在攢了兩個月的錢後,去超市買了兩隻真空包裝的全聚德烤鴨,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寄了回去。
過了半個月,她突然蔫蔫地跑到我面前對我說:會不會被超市騙了,買的假貨?她爹媽說鴨子還行,就是荷葉餅不好吃。
我問:你爹媽怎麼說的?
陳怡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他們都不懂,兩隻鴨子,一隻給添上甜麵醬煮了,還有一隻他們給紅燒了。另外荷葉餅他們說咬不動。
我說:我的姐姐哎,那東西能那麼吃嗎?這不是糟蹋嗎!
陳怡聽我這麼說,也急了。她說:我又沒吃過,我爹媽也沒有吃過,怎麼可能知道啊!
我一看她火了,也覺得自己說話實在是有點兒不好聽。趕緊改口說:哎喲要不我教你吧。那鴨子不是真空包裝嗎?打開以後直接熱一下,不要做別的加工。那荷葉餅得蒸著吃,要不然硬邦邦的,誰吃得下去?拿鴨肉蘸醬,和蔥絲一起卷在餅里吃。而且你沒必要買那麼貴的鴨子,一百六十九塊一隻還不一定好吃呢。其實你買便宜坊的就成,味道也差不離。
陳怡聽了我的話,只好嘆氣說,那我就再繼續打工,攢點兒錢買吧。
我想說,要不我作為朋友送你家裡兩隻吧,後來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樣好像顯得我不是同情她,而是在可憐她。
一年後,陳怡的爸爸因為生病,去世了。第二次陳怡寄過去的烤鴨,他吃了,這輩子就吃過這麼一次。
再後來,一個同學做東,請周圍的朋友一起去大董吃飯。那是陳怡第一次去大董,也是她第一次吃烤鴨。陳怡開始還不會包,甜麵醬蘸了以後,老是要漏出來。我和周圍的人就教她怎麼吃,怎麼包。陳怡學會之後,自己包了一個好的放嘴裡。
朋友問她,怎麼樣,好吃嗎?
陳怡點點頭說,好吃,要是我爸還在,我就能帶他來吃了。
一個人富也有富的吃法。
我因為小說出版的事認識了一個土豪,而且土豪願意和我做朋友。
土豪是山西人,家裡開酒店的,能吃能喝能玩兒,我也借他的東風,蹭吃蹭喝不亦樂乎。其實有錢的確是個好事情,在很大程度上能夠決定食材的等級以及最終的質量。
托他的福,我曾經吃過一道菜,叫做“翠蓋魚翅”。這道菜的主要原料選用的是上等的小排翅,事先把魚翅發好,然後再用雞湯文火清燉。這道菜的輔料也很不一般,把整個的紫鮑連同雲腿和雞皮一起,摘了新鮮的荷葉包起來,將佐料放入,然後燒。且那雞皮還需是已經過油的油雞雞皮。就這麼一起放火上燒,至少得燒兩三個小時,中間還要不斷換新鮮荷葉,最後一道步驟是擺上籠屜蒸二十分鐘,才起鍋。上桌的時候,把荷葉擺在桌子上,再把菜呈上去,顏色碧綠,雞油滑潤,所以才有個“翠蓋魚翅”的名字。
經土豪介紹,我才知道,實際上所謂的魚翅本身並不鮮美,想把魚翅做好,就一定要在輔料上下足功夫,讓魚翅充分浸透美味,才能醇香細潤。這道菜就是典型的“借味菜”,把雞肉雲腿紫鮑荷葉的香氣都糅在魚翅里了。
我問土豪,是不是這吃的東西,越是豪華,越是大菜,才越好吃?
土豪搖搖頭說,我雖然土,但是好歹還有個“豪”字好嗎?這美食要看功力,其實恰恰是從小菜上琢磨出門道來的。他給我舉了兩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原來老北京的“桂花皮炸”(最後一字讀音如“渣”)。這道菜不是大菜,屬於盤中小食,說白了就是豬皮做的。選用豬脊樑上那麼一小條兒,切下來,把毛去了,然後用花生油炸至起泡。之後就是撈出來透油晾乾,放瓷罈子里密封起來,等到第二年就可以吃了。做菜的時候,先把它拿溫水泡了洗淨,再用高湯進味兒,切成細絲下鍋炒了,伴著雞蛋火腿下鍋,出來之後鮮香撲鼻。
第二道菜叫做“上天梯”。這道菜是取鴨掌作為原料,先把厚皮去了,再用紹興產的黃酒泡著,等到鴨掌發脹的時候再拿出來,拆骨抽筋,只留下那層鴨掌的細肉和皮。這個時候加火腿兩片、春筍數片,疊在一起,把鴨掌夾在中間,浸了蜂蜜,文火蒸透。吃起來糯軟可口。
這兩道菜都不是大菜,卻都精彩至極,唐魯孫老先生都在書里寫過。
我聽後拜服,這位土豪確實在吃上有研究,而且吃出學問來了。我問土豪,那有沒有你覺得最好吃的東西?他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