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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希音再次回到大廳的時候,紀湛東竟難得的沒有被人搭訕。見到她過來,眼睛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她的身後,接著衝著她微微一笑:“累了?”

    霍希音越發的面無表情:“還行。”

    後來舞曲響起,霍希音被他拖著開始一圈圈慢悠悠的旋轉。她有點心不在焉,高跟鞋也穿得不舒服,此刻不但步子懶懶散散,連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傾斜在了他身上。

    兩人貼得很緊,紀湛東鬆鬆地抱著她,他的手掌傳過來一點薄薄的涼意,霍希音把頭輕靠在他的肩膀上,舞曲緩慢,環境適宜,她的神經終於漸漸放鬆,差點就要嘆出一口氣。

    紀湛東斂眉看著她,嘴角依舊挑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外面到底有什麼,就出去這麼幾分鐘,你竟然能累成這樣?”

    霍希音換了一個側臉靠著他的肩膀。

    他悶悶地笑,腳步越發的慢,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傳過來,既輕且低:“累的話,我們馬上就走,嗯?”

    “紀湛東,”霍希音突然開口,聲音比紀湛東的還要低,“大後天我要去一趟L市。”

    “嗯,好。”他低下頭,什麼都沒問,只是吻了吻她的頭髮,“我陪你去。”

    第 五 章

    五、

    霍希音去L市的那天,陽光依舊明媚得沒心沒肺。

    車子直接到達郊外的墓地。山上太安靜,即使陽光普照,霍希音依舊覺得寒冷。她抱著一大束馬蹄蓮上山,連腳步都刻意放輕。

    她最終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站定。那座墓碑上面有一行最醒目清晰的刻字:霍長清之妻張彤之墓。

    而這座墓碑的左邊,便是她的父親霍長清的長眠之所。

    霍希音常常想,母親那樣忍耐了二十多年,到底是值不值得。假如她是母親,她絕不會那樣委曲求全。

    她的母親爭了一輩子,除了一個正妻的位置,以及死後這個並排而立的墓碑,大概什麼都不曾得到。

    和霍長清那樣的人玉石俱焚,實在是對自己生命的揮霍。

    在霍希音的右手手心裡,有一條已經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痕。那是霍希音在十歲那年,失手打碎了一套骨瓷茶具造成的。

    從她記事起,那套骨瓷茶具似乎就一直放在那裡,淡雅的花紋,細膩通透的杯身,隱隱還泛著溫潤的光。奇怪的是,明明擺在了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卻是除了父親誰都不能碰。

    她偏偏不信邪,偷偷去摸,卻被後面父親的一聲呵斥驚嚇到,手縮回去,卻沒想到會帶落了那一套的茶具。

    霍希音從未見過父親那般生氣,近乎咆哮,手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她也從未體驗過那般疼痛,鈍鈍的麻,綿綿密密地通過她的後背傳到四肢百骸,她幾乎立刻就掉了眼淚。

    “哭,你還知道哭?那是什麼茶具你知道不知道?”

    那個時候的她自然不知道,她只記得自己尚有骨瓷碎片握在手心,卻是站在那裡不敢動,直等到父親走後,她才慢慢鬆手,碎片應聲而落,她的血跡留在上面,猶如點滴的梅花瓣,夭邪而醒目。

    在父親收藏過的珍品中,那套骨瓷茶具顯然並不是最名貴的,也未必是最惹人注目的。當時的霍希音只覺得委屈,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那件東西之所以珍貴,只在於人心。

    這份遙遠的定情禮物,只因為物是人非,才會被愈加珍惜。

    霍希音繼承了父親絕大部分的容貌,也繼承了他絕大部分的脾氣。然而在她的印象里,父愛卻一直很吝嗇,沒有誇獎,沒有關注,霍希音甚至在一年裡有大半年的時間見不到他。她從小就很想知道為什麼,卻又不能去問母親,因為她只向她提過一次,便招惹了母親大半天的眼淚。

    但即使家中死氣沉沉沒有生機,即使父親不聞不問,即使母親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發上發呆,起碼那個時候的霍宅尚且平靜。霍希音努力地一個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張銀行卡一個傭人就能打發掉。她的成績很好,家長會即使沒有人去,也不會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問。

    轉折發生在她二十二歲那年。那天霍希音度假回家,拖著行李只走進了大門,便遠遠地聽到了來自大廳的爭吵。

    在她的記憶里,那似乎還是父母之間的第一次爭執。在她的眼中,母親一直端莊典雅,雖然鬱鬱寡歡,卻總是舉止得宜,從不亂發脾氣。她從未聽到過母親那樣決絕的口吻,幾近聲嘶力竭:“霍長清,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天,夏儀就休想踏進這裡半步!想要離婚,你做夢!”

    然後便是父親大聲的怒喝:“那我也告訴你,你們休想從我這裡拿到半分財產,當年張家欠我的,我會一分不差地全部討回來!”

    “你少忘恩負義!張家什麼時候會欠過你?你的公司當初是怎麼建立的?你自願放棄她跟我結婚,還不就是因為看上了張家這座靠山!我和希音還到不了必須靠你來接濟的地步,你那點東西,我半分不屑!”

    “你們當初告訴我什麼?夏儀過得很好,呵,好到未婚生子,好到帶著孩子一個人遠走他鄉?如果不是前兩天我在T市見到她,你們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是又怎麼樣?當初她既然接受了張家的條件,她自然也沒有虧到,她沒有你照樣過得很好!”

    “好?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算是好?一個人帶著孩子異鄉求生算是好?”

    “孩子出生就有父親又怎樣?希音也是你的女兒,你什麼時候關心過她?”

    霍希音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她不是沒有猜想過事實到底如何,卻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簡單而老套。父親怒目圓睜,表情幾近猙獰。母親寸步不讓,臉上卻掛著兩行清淚。那個叫夏儀的人的出現,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只輕輕地撥了一下,這座宅子的平靜便終於失衡。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然敵不過一場重逢所帶來的震撼。霍希音冷眼旁觀,只覺得可悲。

    自此家中再無安寧,連傭人都戰戰兢兢。從早到晚的爭執,仿佛沒了休止。父母不再隱忍,彼此間針鋒相對,話語尖銳得像是淬了毒。霍希音三天不得安眠,終於在第四天又拖著行李離了家,打定主意一個月內不再回來。

    現在的霍希音回憶起這段往事,常常在想,假如她當時沒有離家,假如她能稍微加以阻止,那場車禍還會不會發生?

    在她離家的第八天,她的父母在一起去民政局的路上,車子突然撞上了路邊的欄杆,雙雙遇難。

    那一天距離今天整整兩年。

    沒有人知道在車禍的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而霍希音尚未消化掉完整的事實,就又得知,她那親愛的以儒商著稱的父親果然說到做到,在他不知何時已經擬定好的遺囑里,簡潔而乾脆地寫明,如果他去世,他名下的財產將全數歸夏儀及其女兒所有。

    而她的父親留給她的,除了一個巨大的醜聞,別無所有。

    連霍希音都沒想到自己會自始至終地維持著平靜,平靜地聽遺囑,平靜地接受所有的事實,平靜地在親友的幫助下料理著後事,平靜地每晚在沈靜的陪伴下聽話地睡覺,然後每夜失眠。

    直到她那天從外面疲憊地回來,在霍宅的大廳里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兩個人。

    夏未央一直漠然地垂著眼,而夏儀正坐在她的母親生前最鍾愛的那組沙發上,挑釁地看著她。冷淡的臉,譏嘲的嘴角,閒適的坐姿,以及手裡的熱茶,在客廳依舊華麗的燈光下,統統都刺眼得讓她想暈眩。

    霍希音盯著她,劈手奪過她手裡的茶,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全部潑到了夏儀的臉上,盤旋在嘴邊的髒話有生以來第一次未經加工便脫口而出:“滾出去!”

    夏儀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半點沒動,保養良好的手堪堪指著門口,她看著她,滴水的臉龐帶了一臉的嘲諷和恨意:“現在該滾的可是你。”

    如今的霍希音回想起這些事,依舊是一幕幕清晰無比。她像看一場滑稽的人生鬧劇一般看待從前,如果主角不是她自己,大概霍希音會真的覺得兩年前的事就是一場荒誕狗血的電視劇。可這又確實發生在她身上,而那個時候的她,既不會智慧地還口也不懂合理地還手,她的表現,除了平靜之外,並不比同齡人要好到哪裡去。甚至可以說,連她自己都不怎麼滿意。

    霍希音半跪著,微微仰著頭,努力抑制住想要滴出的淚。她不敢大聲呼吸,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一滴水澤滑下去,沁出髮鬢間的一絲涼意。

    這次她在山上待的時間格外久,霍希音下山已是兩個小時後。紀湛東本來正在聽電話,見她上了車,簡單說了幾句便掛掉,接著他的手臂伸過來,摟了摟她的肩膀,輕聲問:“想去兜兜風麼?或者先去吃飯?餓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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