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路面斷裂,路邊的房屋倒塌,樹枝橫掛在空中,稍微平坦的地方搭建著一頂頂帳蓬,穿著藏袍的人們一堆堆地抱在一起。臉露驚惶。
“這裡還算好的,下面有些鄉鎮”武警停下來。神情凝重。長吸一口氣,“真的是滿目瘡痍,走在那兒,你似乎可以嗅到死亡的氣息。舒記者。這幾天餘震不斷,你要小心一點,儘量不要靠近鬆動的山坡。”
武警把舒暢送到《華東晚報》記者的臨時居處,舒暢道了謝。和新聞版的幾個同事碰了面,崔健也在。才走了幾天。幾個都臉露菜色,嘴唇乾裂。面頰上紅一塊紫一塊,手指也有些微腫。
“怎麼是你?”崔健不贊成地看著舒暢。
舒暢嘻嘻地笑,“為什麼不能是我,你看外面都是女人在走動。”
“人家已經習慣了這裡的氣候和海拔,你住慣平原,體質又不強。要命了。”崔健低咒了一句,“你就在這兒呆著,不准到上面去。”
舒暢笑笑,“採訪順利嗎?”
“每天的素材到是很多,就是通訊有時不暢。看看。手機又沒信號了。”一個同事舉起手機,眉頭蹙成一團。
“那網呢?”
“網也是時好時斷。天氣一會兒風一會兒雪,還下過兩次冰雹。要不是這次地震,真不敢相信這裡真的有人居住。氣候太惡劣了。”
舒暢看看外面的天空,已是黑沉沉的。寒風卷著沙石從門外灌進來,她伸出手一握,掌心刺骨的痛。
街
上沒有營業的飯館,幾個人就簡單地煮了點方便麵,因舒暢是女生,最好的一個房間讓給舒暢睡,幾個男人擠著一個通鋪。所謂最好的房間,也象是搖搖欲墜,舒暢冷得根本沒辦法合眼。
半夜時,迷迷糊糊聽到手機在響,按通接話鍵,只聽得裴迪文重重的呼吸聲。
“舒暢,一切還好嗎?”他儘量用平靜的口吻問。
“還好,就是有點冷。”她把凍麻的手湊到嘴邊呵了一下,“濱江都穿風衣了,這邊還要穿棉大衣。不過,比起災民,我算很幸福的。”
“我大後天坐飛機過去,不要著急,聽我說完,我是送恆宇捐助的救災物資過去,不是特地過去看你。”
“迪文……”她慢慢坐起,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蛹。
“舒暢,你是在考驗我的心臟嗎?你這樣不顧一切的孤勇,真的認為我不會心疼,或者以你為傲?舒暢,你是我什麼人?”
隔了幾千里,她聽出他的聲音是那麼的痛心。
她還沒回答,他又繼續發問:“你有工作的熱情,我不該打擊你。可是人要量力而行,有合適不合適。對,我現在不是你的主編,沒有權利和你說這些。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沒必要向我知會一聲。”他深深呼吸,停滯了一會,“舒暢,你做什麼,都不會顧及到我的感受。”
舒暢一時有點啞然,她匆忙出發,確實沒給他打個電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攔阻她的。
“每個人對愛的理解都不同。舒暢,我不能再叫你傻孩子了,你該好好地想一想。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不能讓你停下腳步,請明明白白告訴我,我會走開。我曾經很孤單,遇到你之後,你帶給我愛情的感受,遠不止一點喜悅那麼簡單。我想讓這份喜悅延續得更久更長,可惜,我們的想法相背。”
他掛了電話,舒暢握著手機,只覺得無力,心下茫然一片。
舒暢盯著自已的手機,不知道要不要打電話過去,而打過去又怎麼解釋。看看時間,已是凌晨,手機又沒信號了,她嘆了口氣,聽著外面咆哮的風聲,還有腳步的雜亂聲,營教部隊又送傷員下來了。
天亮了,舒暢頂著兩個黑眼圈起床,門一打開,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滿目潔白,一夜的大雪。街上走的人肩上都沾著雪花,軍用車來來往往穿梭不停,把救災物質一點點地往上面運送。
崔健和幾個男同事吃完早飯,跟著軍用車進山去了,舒暢留在居處,負責採訪捐助和傷員轉往西寧的採訪。
舒暢背著採訪本剛出門,突然感到腳下一陣搖晃,遠處有石塊滾動的轟隆聲。
“又地震了……”街上有人急喊,但沒人驚慌奔跑,可能都已習慣了。
也只是一刻的功夫,震感就過去了,天地間恢復了寧靜。
舒暢去了急救站和物資轉運站。今天,送來捐贈物資的有香港的幾家慈善基金會,還會國內幾家大型民營企業,舒暢看到後天的申請名單上有恆宇集團。玉樹地形特珠,環境惡劣,語言不能,政府部門不建儀志願者過來,到達玉樹的車輛和人員都必須事先申請。
舒暢是在急救站吃的盒飯。海拔高,飯有點夾生,她咬了一口,就放下了,一個護士遞給她一大塊麵包和礦泉水。她走出急救站臨時搭建的帳篷,邊走邊啃麵包。
一棵枯乾的樹下,一個皮膚黑黑的小男孩指頭含在嘴裡,眼巴巴地盯著她,喉間一哽一哽的。
“你要吃嗎?”舒暢蹲下身,笑眯眯地看著孩子。
孩子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
舒暢把麵包撒下大一半遞給他,同時也把礦泉水給了他。孩子接過,狼吞虎咽地吃著。
舒暢看得心直揪。
下午採訪,她又看到了這孩子,對著她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第二天出門,舒暢特地帶了點方便麵和麵包,在一家塌陷的郵局前,孩子和幾個小夥伴在一起,舒暢喊他,他回過頭。
舒暢從包里掏出方便麵,比劃著名讓他過來。
他歡喜地跑過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
“你家在哪?爸爸媽媽呢?”舒暢問。問完,才想起孩子不懂漢語。她費力地比劃了好一陣,孩子擰緊的小眉頭緩緩鬆開,向舒暢招招手,領頭就往山上跑。
舒暢猶豫了下,跟上。往上走,舒暢感到抬下腳,象有千斤重。風一直往耳朵里灌。耳朵眼那么小,但那些風,它們大得鋪天蓋地,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吹了一會兒,狂風后撤,雪陣前移,雪花呼呼地從天而降。
孩子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手中的方便麵掉了一盒,被風吹得咕嚕咕嚕往山邊上跑。
孩子急了,跟在後面追。
“不要去,危險。”舒暢大叫,使足了力氣去拉孩子。
孩子吐出幾個字符,眼淚都下來了。
舒暢咬咬牙,把孩子推在後面,她緊趕幾步,眼看就要抓到方便麵了,突然,天搖地動,腳下的石邊發出古怪的聲音,她還沒回過神是怎麼一回事,身子已如一片羽毛悠悠地往山下墜去。
孩子在身後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她伸手想抓住什麼,石塊都鬆動了,她什麼也抓不著。額頭濕濕的,她伸手一摸,眼前一抹鮮紅。
雪花如席,密密地打在她的臉頰上。
她不得不閉上眼,腦中猛地閃過裴迪文的身影。面試時的初見、改稿時的嚴厲、阿爾卑斯奶糖、無助時依靠的雙肩、深夜溫柔的問候、他說我想珍惜你時的神情、跨江大橋上的表白、第一次的親吻、石鎮上第一次親密、憩園無數個相擁的夜晚……滿滿的,都是甜蜜。
舒暢,我是你什麼人?裴迪文問。
什麼人呢?
身子不再下墜,不知落在何處,背後蘇麻麻地痛,腿腳還有知覺,應該摔得不重,只是離開是那麼的遠。
舒暢伸出手,掌中的風轉眼成空氣。
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你最想幹什麼?
我想愛你。
舒暢抬手拭去眼中的濕意,為什麼要膽怯?為什麼要卻步?為什麼要猶豫?世界那麼大,擦肩而過那麼多人,你只與一人相遇並深愛,這種概率如此神奇。幹嗎還要去懷疑什麼呢?
豪門長媳也是人,第一次出去應酬,會不自然,次數多了,就沒什麼了。
侍候兩個婆婆總不會比高考難吧!至於小姑,已是她的朋友。
花心的公公是婆婆們要應付的事,迪文那麼優秀,愛屋及烏,要求苛刻的裴天磊自然會喜歡上她的。
欣兒,可憐的欣兒,她答應寧致要好好相待,做到了嗎?那個不難,她還想和迪文有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很好。
香港四李溫和,沒有冬天,都好,現在太冷太冷。
至於她與迪文的婚姻會走多久,那不重要,只要現在能在一起,就是幸福的極點。
迪文,迪文……
頃刻間,什麼都想通了。
“轟!”
一聲巨響。
天地霎時凝固。
一切靜止。
好像是結束了。
好像天地開始準備否認剛才發生的事情。
雪幕打開,風停雲駐,太陽光照she下來。
舒暢聽到有人在大喊,她想回應,嘴巴卻凍得張不開,眼皮越來越沉。
迪文,迪文……她的心裏面一直在呼喊著。
黑暗象山一樣壓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仿佛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覺,緩緩睜開眼,只感到渾身每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痛。她抬起手,發覺指頭腫成了胡蘿蔔,額頭上貼著厚厚的紗布,手臂上在輸著藥液。
“她剛脫離危險,現在還不能見。”外面有人說話。
“我就遠遠地看下她,不會出聲。”這個人的聲音,好熟悉,好熟悉……
迪文……
舒暢歡喜得想叫,只是喉嚨干啞,發不出聲。
“你是他什麼人?”問話的人明顯地不悅。
“我……”
“老公!”干啞的嗓子裡終於冒出兩個字,一說出來,她聽得到身體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舒記者,你醒啦!”帳篷帘子一掀,護士驚喜
地走進來。“你昏迷了三日。”
有那麼長嗎?
一個身影走到她的面前,修長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
噝……她痛得抽氣。
護士悄悄退出了帳蓬。
她看到他了,很憔悴,很消瘦,眼裡布滿了血絲,衣衫也失了往日的光潔。
“舒暢,我是你什麼人?”他一字一句地問。
她想回給他一個笑容,可是肌肉一抽動,就好疼。她知道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可是,他看著她的眼神,卻象看著天下第一美女般驚艷。
她攢足了力氣,把紅腫的雙手塞進他的掌心,“裴迪文,你娶我,好嗎?”
他看著她,眼中一圈漣漪柔柔地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