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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她越來越小聲,再次想起了今晚安銘臣涼薄的眼神,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話說得十分不情願,因為已經挖到了她最不願意提起的內心深處,“他又不會再要我了。我真這樣做的話只是在自討苦吃。”
她們又絮絮地說了許多。黎念在掛斷電話後抱住枕頭蒙住被子,在由焦躁轉為壓抑的心情中盡力睡覺。但心理輔導的效果明顯不錯,雖然她在開始依舊有些胡思亂想,但後來還是慢慢睡著了,並且沒有做惡夢。
不過第二天清早她很早就醒了,因為計劃去看海上日出,並且是獨自,因為韓道聲稱“曾經被老頭子早起四點半就從被窩拖出來沿著海邊拉練,所以至今日出都是我的噩夢”。
海上還只是剛剛露出了半角朝霞,離日出還有一些時間。黎念沿著海邊的沙灘低頭走,遇到漂亮的貝殼或者石頭就撿起來,但她的手小,不多時就滿了,等見到了更漂亮的,就把之前的扔掉,然後再撿,然後再重複。之後她覺得自己真是喜新厭舊,再過了不一會兒她又覺得連撿貝殼都是很無聊的舉動,於是放棄,手裡的全部扔掉,專心看日出。
海邊的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個人。沒人主動打擾她,可黎念還是沒能看成日出。
因為她又,再一次地看到了安銘臣。
黎念看著三米外的那個人,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悄無聲息飄到這兒的。她無奈地想,不知道此時此刻安銘臣看到她是不是也會產生和她一樣的想法,這個人怎麼就這麼陰魂不散?
安銘臣一身清慡休閒裝,還戴著鴨舌帽,可臉色卻是明晰可見的面無表情。手抬起在眉眼擋住刺眼的霞光,面色冷淡,一言不發。
於是黎念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裡有安銘臣出沒並不算意外,因為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有晨練的習慣。只是在他們離婚前那段不正常的甜蜜期間內,這一習慣被他主動拋棄,她才沒有及時想起。
她還曾經在一次清晨的睡眼惺忪中問過他這個問題,他聽罷攬住她的腰肢,右手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微微一笑,答:“跑步哪有看你睡醒有意思。”
黎念還沒來得及回嘴,他又說:“其實你知不知道你睡著的時候比醒的時候聽話多了?就窩在我懷裡,抱著我的腰一動也不動,乖得不得了。你醒了就會到處跑,你要是這麼一直睡不醒,時間就能更久一點兒。”
這幾句話實在有種詭異的肉麻,其實並不符合安銘臣一貫的調笑不溫柔溫柔不調笑的語氣,導致黎念立刻就清醒。可她當時還是沒有來得及回嘴,就已經被安銘臣接著挑下巴的姿勢,壓住她深深吻了下去。
黎念浮想聯翩的時候,眼珠一直不自主定在了安銘臣身上一動不動。她回過神來是因為安銘臣笑了一笑,揚了揚下巴對她示意:“我又不是日出,看我幹什麼。”
黎念頓覺窘迫,刷地扭了頭。
他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站著,靜默著保持不動。黎念覺得再這樣下去,她總應該說些什麼。
“你來這裡開會?”
“你住哪家酒店?”
兩個人面朝大海同時開口,頓了三秒又同時回答:
“活動。”
“麗華。”
黎念緊緊閉上了嘴。這真是讓人愈發窘迫的默契。
“中國人不只喜歡在適合調情的地方玩樂,還喜歡在調情的地方做生意。沒有辦法。”安銘臣在身前交疊雙臂,抿著唇沒有笑容,“不過我只在這裡待三天,明天就走。”
安銘臣的暗示語一向嘲諷性十足。黎念在心中想了想,漸漸變得恨恨起來。他直接說“相看兩相厭”不就可以了,還拐著彎的把他自己的厭惡感轉嫁在她身上?
她索性沒有回答他。
又是冷場。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蹲下去,手臂一伸,捏住了一隻十分漂亮的貝殼。
黎念視力不錯,可以看清楚那上面精彩細密的紋理,色彩交織變幻得十分有致,連貝殼的形狀都十分圓滿。
大體來說,比她剛剛撿過的任何一隻都好看。
這讓黎念有點兒鬱悶。
讓她更鬱悶的是,怎麼兩個人都處在無話可說的境地,他就能分神去撿漂亮貝殼,而她只是在目無焦點地凝視著遠方那隻小漁船,到現在都已經有點兒眼睛疼。
安銘臣把它捏在手裡掂了掂,大概也覺得滿意,用拇指捻去上面的沙土,握在手裡準備離開。他的背影單調,安靜而且從容。一襲白色勾勒出清瘦的身材,黎念眯起眼瞧著,突然發現,儘管安銘臣的臉上沒有多大變化,可他確實比之前瘦了一些。
黎念在K市旅遊區遊玩的第一天,堪稱糟透了。清晨發作的脾氣看來真的能影響一整天,她一整天都在“強顏歡笑”,因為韓道一直在試圖讓她開心,不管是用笑話還是用鮮花。她不想讓他失望,只好利用演員的優勢讓自己的臉上盛滿笑。可是韓道明顯避開了許多話題,他挑起的話頭都很安全而且小心翼翼,這樣的刻意,又讓她感到十分挫敗。
並且,他們在中途還遠遠地碰到了安銘臣。他戴著墨鏡,混在一行人等中間,正微微側頭聽林子昭說話,因為太遠看不清楚表情。黎念那個時候正跪在沙灘上和韓道一起玩沙子,髒兮兮的手作勢要搭在他的肩膀上,韓道誇張地躲,她笑得難得是真心,卻在轉頭的時候不小心看見了某個人,於是笑容就這麼僵在了臉上,好不尷尬。
不過她反應快,很快就若無其事地收斂了表情,繼續堆沙。
黎念這次吃晚飯特地挑了一個只能容下十幾個人的小飯店,她確信這次就餐安全而且安心。可這只是暫時,等她回到酒店房間,她又表現出了失眠的前兆,心煩意亂,看什麼都不順眼。
她想給徐醫生打電話,又想起前一夜她在對話里的建議,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了徐醫生的話是對的。
然後她又想了長達五分鐘,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了十分鐘,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給安銘臣打電話。
那邊接得很快:“餵?”
“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現在?”
“是的。”
安銘臣頓了一下,說:“我在麗華1207房間。”
黎念在自己房間裡明明構造了許多種對話,卻在看到安銘臣開門的一瞬大腦變成一片空白。
他穿著黑色睡袍,愈發顯得冷冽瘦削。頭髮濕漉漉,看到她站在門口,閃身讓出空間,讓她進來。
實踐和理論果然還是有很大差距的。黎念在自己房間裡想像的每段對話都十分流暢,偏偏一到了這裡,她腦海中的話全部都變成了他不配合的模樣,那些話都卡在她的喉嚨里,如何都說不出來。
黎念走入,坐下,雙腿併攏,雙手置於膝蓋,姿態很端正,動作也一氣呵成,乍一看過去乖巧得就像個小學生。可她的話卻一直說不出口。
安銘臣看了看她,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於是兩人有以下無聊的對話:
“謝謝你。”
“不客氣。”
安銘臣自己捏住一隻手掌大的方形酒瓶慢悠悠地晃。他的表情在光線下晦暗莫測,見她長久不說話,率先出聲:“我們談些什麼?”見她猶豫不決,又補充,“你不要告訴我,你把要說的都忘記了。”
黎念有點兒汗顏。他卻淡淡地笑了出來,突然拐上了一個話題:“黎念,你猜,韓道能為你犧牲到哪種程度?”
黎念被他這句語氣平常卻又分明機關暗藏的話打了個激靈,蹙眉看他:“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他低頭笑笑,“我已經懶得再做些什麼了。這只是一個建議,你可以不放在心上。”
他說得莫名詭異,可眼神又分明很淡然。黎念的手指摳進掌心,擰著眉毛看著他:“不要對付韓道。”
安銘臣看著她,良久後漸漸彎出一個微笑:“你今晚找上我不是想說這個吧。那你想幹什麼?重修舊好麼?”
黎念欲言又止,不過神情明顯默認。安銘臣瞧著她,還是淡淡的笑容,慢聲說:“那你打算怎麼修?又想撩撥我麼?這次你又想從我這裡拿到什麼?”
黎念被狠狠刺了一下。她不敢相信這話出自安銘臣之口。他一向自制力完美,這樣的惡意猜測讓她措手不及,餘下所有的話都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立刻反唇相譏:“你還有什麼值得我拿的?”
黎念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尖銳鳴響,安銘臣手中的酒瓶突然拋物線狀從他手中跌落,碰到茶几角被磕出一聲脆響,之後便滾落到地面,有透明酒液立刻在毛毯上蔓延開來,連空氣中也漂浮開一股烈酒的氣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