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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素見茅侃侃半天沒有說話,他就像是一尊雕像,茅侃侃就靠在牆上,唇角不多一分不減一分,那個表情保持著跟紙上一樣的,簡練乾淨。
“媽,今天侃侃去拿爸爸的檢查報告……”
……
老太太的鬃角已經有了白髮,其實她和老爺子都是一樣的人,就算是有白髮也不喜歡染髮,是什麼樣子就保持什麼樣子,不會特意的去掩蓋,她的眼睛年輕的時候像是紫色的葡萄,又大又漂亮,可是眼睛大的人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老的時候年紀上來了,會有很深的眼袋和皺紋,她站在書房的門外。
手伸出來幾次,想敲在門上可是放棄了,然後又舉起來又放下了。
老爺子在裡面仿佛是感覺了,打開書房的門。
“進來吧……”
從年輕的時候,從梳著大辮子的時候,從看見她第一眼的時候……
老爺子對妻子笑笑,其實心裡多多少少是對不起她的,他自己的性格很悶,沒有給過她什麼,年輕的時候她照顧父母,老爺子握住老太太的手。
老爺子終究還是入院了。
茅家的三姐弟在外面等著再次複查的結果,茅敏之性格本身就是急,加上她兒子鬧了兩聲,敏之一巴掌就揮了過去。
“滾滾滾……”
茅瑩瑩嘆口氣,彎下身抱起外甥哄著,孩子很聽話只是紅了眼圈沒有哭。
唐以默牽著自己的兒子,在兒子耳邊說了一句話,唐曦從爸爸的懷中下了地,去拉哥哥的手。
茅瑩瑩鬧了半天才知道孩子是餓了,早上出門敏之自己心情不好沒胃口,君祁陽出去的也早,打算早點弄完公司那面好早點過來,結果孩子也沒吃到飯,茅瑩瑩牽著兩個小孩兒去外面給他們買了一些吃的。
彎下身對著外甥說著:“媽媽是心情不好……”
小傢伙很懂事,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點點頭,將眼淚全部逼了回去。
複查的結果依然不好,瑩瑩和敏之當場就哭了,茅侃侃和老太太倒是沒哭,不過臉色也跟一張紙似的。
老太太嘆口氣,什麼也不想再問了,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將外面窒息的空氣隔絕。
易素去拉茅侃侃的手,茅侃侃任由她拉著,他現在很難受,可是男子漢也不能哭,不能哭那就忍著,扛著。
姐弟三個商量著要怎麼做,敏之的意思是說要做手術,可是瑩瑩有些擔心,老爺子的心臟本來就不好,若是真的動了手術,發生了意外怎麼辦?
茅侃侃一直低著頭,三個人站在外面的走廊。
茅敏之用紙巾擦著眼淚,看向茅侃侃:“我們茅家就你一個男生,你說怎麼辦?”
茅侃侃依然沒有說話,掏出煙想要抽,可是夾在手指中的時候,又停下了動作,撐著頭:“我先出去透口氣……”
茅敏之氣結。
“他現在這算什麼意思?”
敏之要追出去,君祁陽突然拉住敏之的手,敏之大怒:“你放開我,反了你了,我去問問他什麼意思?他現在不管了?不知道時間的寶貴嗎?”
君祁陽從來沒有發那麼大的火氣,眼睛陰狠地盯著茅敏之:“你給我閉嘴,那是你父親就不是侃侃的了?給我老實待著……”
茅敏之閉上嘴巴,嘴巴抖了兩下,她不跟他一般見識。
茅瑩瑩嘆口氣,拍拍易素的肩:“你出去看看他吧,他心裡難受……”
茅侃侃跟父親的關係是最為奇怪的,從小到大老爺子對他可以說是管的最嚴的,甚至只有出了事打的就是他,家裡有專門為他定製的藤條,家裡到處都有他挨打的痕跡,每個角落……
易素從大門走出去,茅侃侃站在院子中,醫院外面進進出出的黑色車子。
這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夢,一個算得上是很可怕的噩夢。
易素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她痛失過父親,她知道那份疼。
這個手術做了只有一半的機會,另一半的機會就是死在手術床上,他不敢賭。
說是懦弱說他慫都行,他就是不敢。
兩個人沿著林蔭小路走著,沒有目的走著,四周到處都是一片綠蔭。
病房中老爺子摘掉老花鏡,其實自己的身體自己是最了解的,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他比外人甚至醫生都清楚。
他抓著老太太的手,嘆口氣:“不做手術……”
他就是一個思想封建的人,他不想自己的身體被人折騰來折騰去的,他活了這麼久已經夠了。
老太太捂著唇,眼淚打在老爺子的手背上。
她的心裡也是很矛盾,一方面是想如果手術成功了,至少他還可以陪自己一年,可是另一方面是想如果手術出了差錯,就一秒也沒有了。
舉步維艱。
老太太陪著老爺子下樓去散步,老爺子的心態真的擺得很正很好,他和住院的一些老幹部每天下棋,在外面聊著天,回憶著過去,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過去是美好的,是不能和現在相比的,那是他們的經歷,是他們走過的路。
人可以不在,但是路不可以不在。
老太太在家裡每天換了花樣給老爺子做,易素每天跟著老太太往返於醫院和家裡,他們現在也相當於是搬回家了,早上五點左右她會去買菜然後送到老宅,晚上從醫院回來再回家,茅瑩瑩和敏之都在。
老太太並沒有她想像中的崩潰,她的情緒很穩定,依然到點去接孩子,送孩子不假他人之手,給老爺子所做的每一道菜每個湯都是出自她的手。
茅家最後的決定是……不手術。
老爺子的身體迅速瘦了下來,不到一米七的個子現在只有八十斤左右,他的心臟開始反覆出現問題,茅侃侃回家的次數很少,因為這個茅敏之幾次對易素髮脾氣,可是茅瑩瑩心裡清楚,最難過的人不是她和敏之,是媽媽和侃侃。在外人來看,他們家庭偏疼的人是她茅瑩瑩,可是茅瑩瑩心裡清楚,在父母的心裡,她、敏之、侃侃都是一樣的,不會對誰多一分或者是少一分,只是他們表達的方式不同,茅侃侃是挨打長大的,幾乎是從小到現在沒停過,可是若是誰敢動侃侃,搶在最前面會幫他出氣的不還是那個一直打他的人。
老爺子對茅瑩瑩和茅敏之的孩子相比較MINI來說是有些偏心了,這點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比如他會笑呵呵的和兩個外孫子聊天,會對他們笑會關心他們可是不會抱他們,絕對不會,可是MINI卻不同,老爺子喜歡抱著孫女介紹給別人,說這是我大孫女,誰都知道住在七層的老茅有一個漂亮乖巧聰明的孩子。
自己的孫女在自己的眼中自然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哪怕就算是她資質平庸在他眼裡那也是天才。
茅家楠一般晚上都是睡在醫院,老太太在老爺子床邊給茅家楠搭了一個小床,她放學被接回來就在這裡寫作業然後玩。
老爺子那時候對著老太太就說了一句話:“我沒誰捨不得的,我就是捨不得我大孫女……”
茅敏之說小孩本來就容易感染到病情,還是不要在醫院長期住為好,老太太只當沒聽見,小丫頭很聽話,乖乖的躺在爺爺的床上,爺爺吃不下去飯,她就拿著小湯匙一口一口往下喂,若是別人喂,老爺子就肯定不吃,可是是他最喜歡的孫女餵的,他才能勉強吃下兩口。
他的心臟有的時候會停跳,雖然間隔的時間很短,不過醫生只能無奈的吩咐,要做好準備。
易素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不過還好她懷孕了,雖然這個時候大家的情緒都不太高,不過她想著,至少在老爺子離去之前會看見她肚子裡的孩子出生。
為了給老爺子一個安慰,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去做了羊水穿刺,真的很疼,甚至做完的時候她一直都起不來,茅侃侃知道的時候發了很大的火,甚至這股火越燒越重,誰說什麼都沒有用。
易素只能夾著尾巴做人,每天對他也不敢多說什麼,知道他只是心疼,檢查的報告說,是男孩兒。
也算是另一種的安慰。
她半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茅侃侃人沒有在床上,找了一圈家裡也沒有,撫著肚子,為了能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她現在儘量的去吃有營養的東西,能吃不能吃的,她全部都可以吃。
周阿姨聽見她下床的腳步,披了一件衣服從客房走出來。
“侃侃去醫院了……”
易素點點頭,周阿姨攙扶著她回了臥室,這個孩子很折騰人,不僅吃什麼吐什麼,而且現在腳就已經開始發腫了,臉上起了斑,肚子隆起得很高,易素以前懷MINI的時候甚至六個月都沒有現在的肚子大。
茅侃侃將車子停好,站在醫院的門外很久,用了很大的力氣推開病房的門。
是醫院不管多麼高級的醫院還是會有那股子味道,他不喜歡的味道。
老太太見他推門進來,看了一眼老式的黑白手錶,披上衣服將他拉出去。
“你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明天不上班了?”
對於兒子她做不到去責怪,茅侃侃心裡難受不會比她少一點。
侃侃低著頭,老太太嘆口氣,拍拍兒子的肩:“進去吧,MINI睡了小聲點……”
老太太轉身還繼續向外面走,茅侃侃拉住她的手:“媽,你去哪兒?”
老太太笑笑:“我給忘記了,MINI明天早上要喝牛奶,我忘了,我出去買兩盒去,你爸也要喝的……”
“我去吧……”他拿著車鑰匙說著就要轉身。
老太太拽住他:“不用,這事是我該乾的,別搶我的事情,你進去和你……爸說說話吧……”
說著老太太就出了門,走出大門,外面的風有些涼,或者說很涼。
老太太捂著臉一個人站在外面哭了很久。
茅侃侃再次推開門,走廊的燈光沿著過道打在地上,安靜的很,他閃身進了門。
MINI睡的很安穩,小被子瞪在腳下,茅侃侃嘆口氣,給女兒拉上被子,老爺子突然醒過來,捂著胸口,閉著眼睛。
茅侃侃伸手要去按鈴,老爺子按住他的手。
自從他十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和父親有過身體接觸,沒有摸過他的手,沒有抱抱他,在茅侃侃的印象里,父親永遠是三十幾歲的那個父親,年輕有活力,寡著一張臉,手裡拿著鞭子要嘛就是藤條。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父親老了,都沒注意,他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