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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姨其實真的很不放心,茅侃侃讓她陪易素來,就是怕她有個萬一的,她也理解易素想和父親兩個人待著的心情,所以即使擔心也沒敢表露出來。
易素點點頭,周阿姨將手裡的水瓶交給她。
易素慢慢的走上台階,山上是一座很大的墓場,腳下是青石灰板鋪成的小路,慢慢踱著步子,平底的鞋子踩在地面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她最近已經哭的很少了,雖然想起父親還是會哭,可是真的哭的很少了,有的時候即便辛酸也強迫自己不去流淚,因為她懷著孩子,不想讓自己的情緒波動太大,對孩子不好的事情,她不想去做。
手裡提著烏米飯,上了很多的台階,最後走到一處,墓碑前被打理的很乾淨,放著兩束花,易素慢慢扶著肚子蹲下身子,將裝著烏米飯的保溫桶擰開,然後在一旁找了一個位置,慢慢坐下,看著天邊的太陽。
太陽的光線很足,只是一會兒她的眼睛就開始發黑了。
“爸,我懷孕了……你猜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易素慢慢的開口,像是在閒聊:“你總是告訴我不要去怨不要去恨,以前好像不懂,可是現在好像是懂了。”易素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裡的孩子似乎很高興,踢了易素兩腳,易素閉著眼睛感受著生命的新奇:“寶寶,是不是來看姥爺很高興啊……”
那孩子似乎聽懂了她在說什麼,又給力的踢了易素兩腳。
易素笑笑。
“爸,我現在不恨了,大侃對我很好,真的很好,其實也許我已經慢慢的在習慣他了……”
易素有點惆悵,人的心其實真的很難去琢磨,她也認定了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可是因為這個孩子,她現在已經習慣了被愛,習慣了被他寵,習慣了……
總之習慣了他存在。
易素嘆口氣,有些笨拙的站起身,懷孕的人就是做一個站起的動作都要比普通人費事很多。
往旁邊看了一眼,一點雜糙都沒有,看來是被人清理過了,易素愣愣,然後回過頭去看那兩束花,是誰呢?
扶著肚子慢慢的離開。
張揚從後面的樹木後走出,身上還穿著迷彩服,走到易素父親墓碑前,慢慢蹲下身子,坐在易素方才坐過的位置,如墨濃稠、叫人望不透的複雜神情看著遠方。
直到手機鈴聲打破這幽靜的午後。
他接起。
“餵……”
對方說了一些什麼,張揚起身,一隻手插在褲兜里:“以默你在哪裡,我要見你。”
走下台階,四周有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張揚將電話扣上,慢慢踱著步子,而很久之後他愣住。
因為前面有個挺著肚子的孕婦明顯是在等他。
張揚仿佛在水塘中看見了綻開的蓮瓣,潔淨明晰。
“HI……”
易素看著面前的人,她之前已經猜到了是他,父親最喜歡的花,其實就連母親也不知道,只有易素知道,而她也只告訴過一個人。
她的手慢慢的撫摸著自己的肚子。
張揚看過去,看著她的肚子,時間過的真快,他的素素都要當媽媽了。
張揚曾經幻想過多少次,自己可以陪伴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生兒育女,那個周而復始的夢已經離他太遙遠,他疼痛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多,他知道自己挺不過去了。
他不想讓易素知道他離開,其實張揚心底渴望易素多恨他一點,這樣他就能在她心裡多待幾秒鐘。
一種鳥,沒有腳不能停,只能一直在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的死亡,所以它沒辦法停,其實它不能停也沒有地方去,一開始便已死了。
很多年前,她趴在自己的後背上,笑著說快走,那樣的回憶最近似乎太過於頻繁的出現在自己的幻覺中。
“謝謝你。”易素淡淡的說著。
張揚到底是了解易素,看著她的手擱在腹部,很輕很柔,但是拇指微微勾起,說明她很緊張很激動。
“名字取了嗎?”他雙眼飽含著溫暖。
天邊吹過一陣風,很暖,暖入人心,沁人心扉。
易素安撫著肚子裡的寶貝。
“還沒有,醫生說她有點小,侃侃給起了個小名,MINI。”
張揚笑笑,只是那笑卻怎麼也遮掩不住苦澀。
兩個人下了山,周阿姨老遠就迎了上來,攙扶過易素。
易素低著頭,看著腳尖兒。
“再見。”
周阿姨好奇的看了張揚一眼,然後扶著易素上了車,還說著:“侃侃才打電話問我呢,我都沒敢說我沒和你在一起,馬上就要生了可得小心……”
易素坐進後面,周阿姨正準備關門的時候,張揚喊了一聲。
“素素……”
易素順著聲音看過去。
多少年了,她曾經的玫瑰夢也無非就是和他齊頭站在一起,以前他總是那樣站在學校門口,喊她一聲素素。
易素壓抑著,不讓自己哭。
“保重……”
車門被關上,車子慢慢啟動起來,易素從後視鏡中看著張揚的影子慢慢的變淡。
周阿姨慢慢的將臉看出去,易素低著頭,眼淚順著臉龐滑下來,打在腿上。
很久之後,她明白了,其實她並沒有愛過雷臣驍,之所以對雷臣驍那樣的執著,是因為雷臣驍的身上有她曾經愛過少年的影子,她只是在不斷的去追逐一個夢,而現在夢醒了。
張揚看著越來越走遠的車子,捂著胸口,突然一陣酸澀湧上心上,幾乎吞沒了他的心。
他乾嘔著。
很久之後有輛黑色的車子慢慢的靠近他,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摻起張揚的時候脖子的星星掉了出來,張揚被安置在副駕駛,男子坐回位置,將一瓶水交給張揚。
張揚從懷裡掏出一瓶藥,就著水咽下。
“那個女的查的怎麼樣?”張揚揉著頭,將臉轉向窗外。
唐以默眸子閃爍著如星光澤:“這事你就別管了,交給我放心。”
張揚點點頭,他的臉色蒼白,又線條俊美的臉頰有些消瘦,愈發顯得疲倦,慢慢閉上眼睛。
“以默,一定要幫我看好她……”
終究還是落淚了,張揚慢慢睡了過去。
他是個不孝的孩子,到了最後關頭最為捨不得的人只是那個在他年輕時候心瓣上留下痕跡的女子,易素。
張揚不怕死,也沒怕過,可是現在他卻是怕,他怕如果事情一旦被扯出,易素怎麼辦?
不管將來事情會不會被扯出,或者……發生了別的事,他只求易素能平安的過完一輩子,這樣他就是走也會安心的。
張揚從外面回來,意外的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出現在家裡,愣了幾秒。
“媽,你怎麼來了?”
張母看著眼前比自己高出很多的兒子,聽著他略帶著嘶啞的聲音,摩挲著她每一根聽覺的神經,蹦一聲,就斷了。
“揚揚……”張母的眼中竟然全是淚。
她嫁給張揚的父親的時候,就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年他們父子倆斗,其實張母心裡清楚,老張那個人嘴上不說,可是心底里最為重要的不過就是這個老來子,他要為兒子以後打算,所以活生生拆散了易素和張揚,這麼多年,老張不見得不後悔,甚至在過世之前抓著她的手,說一切錯了。
可是錯不錯易素都結婚了,現在還有了孩子,該是放開的時候,她怎麼也沒想到,老天就這麼對她的兒子不公平。
肺癌!
她知道的時候,覺得科就是開了一個玩笑,她的兒子甚至不抽菸。
張揚看著母親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經知道了,淡淡的推開門:“進來吧。”
張母尖著嗓子:“你跟媽去醫院。”
說著就要拉張揚,張揚任老太太拉著他的手。
“媽,晚了已經末期了……”
老太太的腳步一滯,只覺得天旋地轉。
“為什麼不治……”老太太沒有回頭。
她這一輩子,前半生聽丈夫的話,後半生聽兒子的話,唯獨沒有聽過自己的話,所以當老張說怎麼樣,她就幫著勸兒子怎麼樣,如果知道是今天這樣的情況,她就是一頭撞死,也不會毀了兒子的希望的。
張揚淺笑。
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那時候已經準備回國了,他不能讓易素看見他化療的樣子。
有的人說年少時候的愛情,其實算不得什麼愛情,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懂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愛。
從高中到大學張揚伴著易素成長,看著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樣慢慢盛開,然後遠離她的生命,在國外的那幾年他過的很不好,總是做噩夢,茅娟娟不止一次的求他,忘了過去忘了易素。
張揚也想,可是太難,每每想起易素,就像是吃魚突然被卡到了魚刺,心底里全部的酸意都涌到胸口,憋的他是咽不下吐不出的,就卡在胸口,他想他是著了魔,夢裡總是看見她,看見她那樣絕望的追著車子,夢見自己那樣惡劣的用刀子去豁她的心,夢裡她的臉頰上流著濃稠的暈紅,像是胭脂,染得一室的猩紅,他每每嚇得再也不能入睡。
沒人知道,甚至就連茅娟娟也不知道,他害怕,他害怕去想起,可是又不得不想起。
求不得、要不得、貪不得、恨不得,很累。
他的命線就像是一根搖搖欲墜的長線,可是越是拉得長,越是容易斷。
年少時候的愛那是一份包含著骨血刻在骨頭裡的深情,沒有人明白。
張母雙手握拳,有些難以遏制的緊張,以至於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可是眼睛卻沒有絲毫的迴避,難以言語的坦誠:“揚揚,你是不是恨媽媽?”
如果當年她哪怕有一點自己的主見,也許老張就不會那樣的強勢。
可是沒有如果……
張揚站在門前,所有的光線似乎都聚集到一個怪角,全部聚到一起,照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臉一點一點的吞沒,最後只剩下灼亮和光斑,就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在世上一樣。
張揚拉住母親的手,將她擁在懷裡。
他比母親高出許多,作為人子卻要先於母親走,他是不孝,張揚的第一次在母親的眼前哭了。
張母從來沒有見過張揚哭,哪怕是他離開易素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著兒子隱忍的哭聲,她的心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