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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一頁,又一頁,幾乎都是三個人的合影。
帝都的山山水水,小巷街頭,背後是市井煙火,鏡頭前是三個人的笑臉。
只有一張例外。
那顯然並不是有意為之的合影,而是其他人偶然拍下的——前景是正在拉大提琴的女孩,而她背後,小小的,兩個人正在低頭細語,是荊姝還有……鹿煜城。
儘管荊姝從來沒有解釋為什麼留著這張照片,但誰還看不出來這背後的心思呢?儘管主角不是她,可這卻是她和那人唯一的「單獨合影」。
多傻?多傻。
荊嶼翻過這一頁,後面是空白,連著許多頁都是空白。
直到底頁,上面貼了一張巴掌大的剪報,黃透了的報紙,上面黑白印刷著張合影,俊男靚女,盛裝華服。
黑色的大字印著,「鹿煜城時念伉儷喜獲格獎殊榮,赴美巡演」。
再沒了荊姝的影子,一丁點,也沒有。
那兩人琴瑟和鳴,共享榮耀,仿佛這鏡頭裡從來沒有過第三個人。
荊嶼無數次揣測過,當年剪下這張報紙貼在相冊里的母親是什麼感覺?是嫉妒,還是絕望?
在清醒的時候,荊姝從來沒有親口對他說過。
只有爛醉如泥,滿口荒唐的時候,她才會傾訴一二。
關於那兩個人是怎樣對自己棄之不顧,是怎樣在她深陷泥潭的時候雙宿雙飛……這種傾訴到最後,總是以她哭到犯噁心,蹲在馬桶邊吐出黃疸水告終。
突然,閣樓的大燈被人一把按開了。
燈火通明,覆蓋了荊嶼原先開啟的那盞小燈。
他回頭,才發現荊姝回來了,而且還帶著一個男人。
荊嶼將手中相冊猛地一合,倏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往樓梯走,卻被荊姝攔住了,「這麼晚了,去哪裡?」
「去哪都行,」荊嶼冷聲說,「不打擾你就好,不是嗎?」
荊姝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難堪的紅暈,壓低了聲音呵斥,「小嶼!」
荊嶼甩開母親的手,擦著那個陌生男人的肩往樓下走。
「我要結婚了!」荊姝突然大聲說。
荊嶼頓住腳步,這才第一次,正眼看那個男人——跟荊姝一般高,乾癟瘦小,兩眼凹陷,穿著花里胡哨的襯衣,捲起袖扣露出不算健壯的胳膊。
男人詫異地看向荊姝,「你兒子都這麼大了?」
「快滿十八了。」
「也太大了吧?你老說寶貝怎樣怎樣,我以為還是小孩呢……」男人打著退堂鼓,「你多大就生了?不會是未成年吧?或者你騙我年紀了?你到底多大?」
一連串的問題。
荊嶼越聽越覺得可笑,不由冷笑出聲。
荊姝瞪了他一眼,忙著跟結婚對象解釋,「……年紀的事,我們晚點再說。」
那人眉毛擰成了泥鰍,「這不行。兒子這麼大了,馬上就要上大學、娶媳婦,還不都是花錢的事?我說你為啥急著結婚,難不成為了找個錢包買單?」
「不是……」荊姝拉住對方的手臂,「你聽我解釋。」
荊嶼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台階,劈手將荊姝拉到自己身後,居高臨下地看向那男人,「是,我馬上高中畢業,念大學一年兩三萬少不了,談了對象要結婚,聘禮少不得要房要車。你要跟我媽結婚,想清楚了嗎?」
「小嶼你閉嘴!」荊姝扯著他的手臂,想要掙脫。
可是荊嶼的手紋絲不動,一雙桃花眼裡閃著狠厲。
最終,男人罵罵咧咧地下樓去了,砰得一聲甩上門,換來房東太太的叫罵。
荊姝總算掙開了兒子的鉗制,一下跌坐在地,頭髮披散著,一言不發。
荊嶼站在原地,看著母親瘦小的身影,許久,終究蹲下身,扶住她的肩,想把她攬進懷裡。
可是荊姝一把將他推開了,淚流滿面地沖他吼道:「把我的結婚對象氣走了,你滿意了?滿意了啊?」
她拽著荊嶼的手臂歇斯底里地發泄著。
荊嶼任她發泄,甚至任她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隱隱的血痕。直到她終於一點點冷靜下來,從嘶吼轉化為啜泣。
「……你要逼死我嗎?小嶼,你想要媽媽死嗎?」荊姝抬起通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
「不想,」荊嶼的聲音里不帶感情,「但你如果嫁給那個人,只會生不如死。」
「你怎麼知道我現在不是生不如死!?」
荊嶼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可他也知道那個人不值得託付,他甚至對她和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又怎麼可能能走到最後?
荊姝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許久,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早就結婚了。」
言語如利刃。
尤其是最親近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剜心。
荊嶼閉上眼,深呼吸,試圖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先休息,有什麼明天再說。」
荊姝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反倒往後退了一步,撞上了書桌。
荊嶼先前翻看的影集應聲落地,攤了開來。明晃晃的日光燈下,三張朝氣蓬勃的臉,帶著同樣明媚的笑,落在荊姝的眼裡卻好像凌遲的刀。
她尖叫著,抬腳就要去踩。
荊嶼眼疾手快,彎腰將相冊奪了過來,攥在手裡。
「這是我的,你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