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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荊嶼聲音比之前更啞了。
他看見鹿時安緊緊地抿著唇, 像是在等他究竟要說些什麼。
這令他的掌心沁出細密的汗來, 終於懂得什麼叫患得患失——從前無所畏懼不過是因為一無所有, 不怕失去。而如今舔嘗過溫暖,才會怕被丟下,重新跌入孤獨的冰窖。
「對不起。」他說。
鹿時安眼裡閃過一絲失落,小嘴一撇,轉身就跑。
荊嶼來不及多想,雙手將她箍住抱在身前, 因為慌亂,連聲音都有些微顫抖,「鹿時安,別不理我。」
他很少直接喚她名字,要麼喂,要么小矮子,鹿時安到現在才發現他念自己的名字是那麼柔軟,柔軟得都不像他這個人。
她鼻頭一酸,低頭看向身前他收緊的手臂,肌肉緊繃著,像是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為什麼……要對不起?」
荊嶼一怔,就聽小姑娘低著頭接著說:「是後悔了嗎?所以對不起。」
他先是沒會過意,等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頭襲過狂喜,忙說:「不是後悔,是怕你生氣。」
鹿時安緩緩轉過身,抬起頭,認真地凝著他,「可我為什麼要生氣呢?如果,你是真的……喜歡我。」最後三個字說得很低、很低,說完之後立馬小鴕鳥一樣把頭埋了下去。
看著她抖動的睫毛,荊嶼覺得那一下、一下就像掻在他的心尖上。
於他來說,這感覺是破天荒頭一遭,甚至衝動到就算這一秒就為她去死也在所不辭。
——這不對,這不是他最初想要的。
心底一個聲音反反覆覆地提醒著他。
但無濟於事,理智和情感早已分道揚鑣,他拼盡全力才忍住了重新捧起她的臉的衝動,千言萬語到嘴邊又化作無聲。
「……我送你回去。」
鹿時安輕輕點頭。
兩人並肩,袖口、手肘時不時擦過彼此,微癢,又都默契地裝作未曾察覺。
「那我回去了?」
「嗯,晚上不要再出來了。」
「好。」
鹿時安走上台階,聽見身後傳來低沉的男聲,「……明早我來接你。」
她燦然回眸,「嗯。」
聽見她輕快上樓的腳步聲,荊嶼扶著門的手卻越捏越緊。
直到樓上傳來關門聲,他才鬆開手,一拳砸在鐵門上,仿佛這樣才能把自己從旖思里拉扯出來。
鹿時安一進門,就跑到客廳的窗邊,她以為大概會在小區大門口的位置看見荊嶼,可是沒有。
直到她以為錯過了,打算離開,才意外地看見他從樓棟下走出來。
人影寥落。
鹿時安手扶著玻璃,只覺得他看起來太過寂寞,甚至讓她想要去抱一抱他。可是為什麼呢?
就像感覺到了什麼,走了一半的荊嶼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往樓上看。
鹿時安躲閃不及,與他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
也幾乎是同一時刻,小區裡的路燈漸次亮了起來,荊嶼恰好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後退是夜,往前是光明。
他遙遙地站在那裡,許久沒有動。
鹿時安先以為他看見自己了,可漸漸的,她發現並沒有。因為她沒有開燈,從他的角度怕是只能看見漆黑的一扇窗,可他就那樣仰頭站了許久,才終於轉過身,跨入路燈的清光里。
「荊嶼……」
黑暗裡,鹿時安手撫在唇瓣,輕輕地念了聲。
心如鹿撞。
*** ***
回家的路,荊嶼走得很慢,以至於到家的時候又已萬籟俱靜。
閣樓上一片靜謐,這竟讓他下意識地吁了口氣。
推開門,月光從窗口照進,給屋子裡簡單的陳設染上一層清冷。
毫無人氣的一間房,沒有溫暖,也沒留下過多少值得留念的回憶。
他放下書包,蹲身從最下層的抽屜里翻出個鞋盒來。
因為年久,盒子已經發黃,邊緣綻開,一如這間屋子般破敗,剛打開蓋子,就飄出撲鼻的灰塵與霉味。
裡面是本影集,老式的,金銀絲的軟繡封皮,縫隙里卡滿了灰。
荊嶼翻開扉頁,上面是力透紙背的贈言:
【致姝,願年華似錦,歲月如歌。】
落款是個單字,城。
紙張已經泛黃、發脆,邊緣裂開的地方被人用膠帶紙又細心地貼了起來。
水滴暈開的痕跡殘留在字跡旁,儘管乾涸多年,仍無聲地述說著曾有人對它落過的淚。
第一張照片是三個年輕人在天|安門前的合影,照片已經有些褪色,只剩紅牆依舊鮮艷。
中間的是個清瘦娟秀的女孩,個頭在三人之中最小,巴掌臉,扎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穿著樸素的白襯衣,還是有擋不住的靈氣。
右側的青年頭髮微長,戴著粗框眼鏡,中和了特有的那種溫柔,看起來稍微有了些稜角。他穿著件印了花體英文的T恤,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那個年代的人。荊嶼知道,如果摘了這副眼鏡,他看起來會和鹿時安更神似……
而左側,女孩留著齊耳短髮,穿著無袖的連衣裙,歪著腦袋靠在中間女孩的肩頭,唇色紅艷,對著鏡頭笑意嫣然,眸光晶亮。
荊嶼幾乎已經記不起自己究竟有沒有見過這樣的荊姝。
在他的印象里,母親似乎一年比一年瘦弱蒼白,眼裡也從沒有這樣的光彩,有的只是被香菸繚繞的霧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