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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毛巾被坐起身,沈何夕看見了床前泛著涼意的綠豆水,床位舊銅色包邊的紅木箱,還有洗到了泛黃的老蚊帳,一切依稀昏昏黃黃,這次終於不是在夢裡了。
午後的院子裡蟬鳴沸騰,熱辣辣的陽光潑灑在地面上,黃黃的肥貓趴在菜架子下面小憩,卷了葉子的南瓜藤似乎也被太陽罩上了一層晃眼的罩子。
只有沈何朝筆直地站在這樣的陽光下面,他正在把一個白蘿蔔切成細絲。
葡萄架的影子裡,沈老頭端著一碗綠豆水躺在搖椅上,對著自己的孫子恨鐵不成鋼。
“你也不管管她!跑出去一瘋一上午回來倒頭就睡!放假了店裡也不去幫忙,你還又是綠豆水又是蘿蔔絲,她還成了功臣了!”
沈何朝眼皮也沒動一下,腰板挺直,頸部微傾,肘部用力,手上只看見刀影不絕,細細密密的蘿蔔絲就從他黝黑的手掌下面碼了出來,像是生來就如此這般的樣子。
最後一根絲也被切好,寬寬的菜刀一鏟一翻,蘿蔔絲就妥帖地層層摞在了盤子裡。這時,沈何朝才抬起頭,對著老人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前比量了一下,又指了指一邊的窗子。
老人回了個犀利的白眼,一口乾掉了碗裡的綠豆水,用蒲扇狠狠扇了扇兩下,終究,沒有再說話。
☆、三鮮水煎包
沈何朝是巷子頭上的那家沈家餃子館的老闆,沈何夕是他的妹妹。
沈何朝是整個太平區除了自己爺爺之外最會包海鮮餡兒餃子的廚子,沈何夕是他的妹妹。
沈何朝今年二十二歲有黑黑的臉白白的牙,沈何夕是他的妹妹。
沈何朝是個啞巴,他是沈何夕的哥哥。
沈何朝最近很開心,自己一直捧在手心裡的妹妹突然變成了跟屁蟲,不管自己去哪裡,她總是騎著那輛自行車跟在他的身後。
他不知道。
在沈何夕的記憶里,他在22歲這年的還沒入秋的時候,死在了冰冷的海水裡。
對著鏡子,沈何夕捏了捏自己細弱的小胳膊,雖然覺得自己還是挺有力氣的,但是憑自己這副小身板想要能救了哥哥基本是天方夜譚吧。
在沈何夕經歷的那段年月里,她一直沒有弄清哥哥死亡的具體時間和原因,那時的她滿懷著對腐國的憧憬跑去了京城補習外語,一通電話她才知道自己哥哥溺水身亡。
等到她回到家裡的時候,沈何朝已經變成了牆上的黑白照片,她看著哥哥的遺照還沒有接受現實,就被爺爺強行帶到了鄉下,軟禁了起來。
從此沈何夕的生活軌跡徹底脫離了預定的軌道,她身不由己地被強迫學廚藝,一學就是五年,五年後,她踏上了全國學藝的道路,終其一生,即使是給爺爺料理後事,她也沒有再回到過這個城市。
此時的她早已收到了國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可是她的心思完全沒有放在自己未來的前途上。
怎麼能救了哥哥,才是沈何夕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因為她不知道時間,不知道地點,更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麼溺死的。
沈何夕用了整整兩天時間仔細觀察了沈何朝的行程,只覺得一陣頭大。
太平區有河有湖也有海,每天早上沈何朝都要三點半起床騎著自行車去塘溪口的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蔬菜,回家之後再去海邊碼頭採買海鮮。
一來一往,單單一個早晨就會途徑七八個能淹死人的地方。
沈何夕揪著頭髮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到什麼理由能讓哥哥不去買菜,像她哥哥這種一生以廚藝為終極目標的人她著實見過不少,讓他們不能親自去選購食材簡直是對他們人生的否定。
一群被打斷腿也要爬著去買菜的傢伙!
想起“舊事”沈何夕放下了粗重的門栓,放棄了直接給沈何朝來個物理性傷害的想法。
沒辦法,她只能用最笨的一招,隨時跟著沈何朝,這樣,至少她能跳下去救他,如果救不了……
沈何夕的記憶里,似乎沒有這個城市的清晨,炊煙漸起,人聲次第,人們開始忙碌,用一頓熱騰騰的早餐為自己的一天做一個開始。
晨光熹微,在沈何夕的眼裡,這個城市還有在她自己前面騎著三輪車的背影,都和記憶中並不相同。
原來她的哥哥那麼瘦那麼黑,本來清秀俊朗的眉目都被膚色遮掩,記憶里健壯強大的身體太過年輕,分明還帶了青少年青楞楞的修長。
這樣的哥哥啊……當初自己腦子裡進了多少水才覺得他粗俗上不得台面呢?
頂著一張蘿莉臉的沈何夕又想揪自己頭髮了。
沈何朝對沈何夕的疼愛,是整條巷子都知道的事情,除了當初的沈何夕。
每天的綠豆水裡都放了桂花蜜,在特定日子裡有圓滾滾的艾葉煮雞蛋,餃子館裡忙到翻天覆地,但是沈何夕的三餐加點心都是她哥哥親自過問的。
沈何夕苦夏,到了夏天食欲不振,沈何朝買食材的時候專門買了鴨子回來給她做樟茶鴨。冬瓜解暑,和海米一起作成了清淡鮮美的湯,或者蒸熟放涼之後澆上果醬給沈何夕當零食吃。
酷暑難捱,沈何夕前一天吃多了西瓜,第二天早晨,沈何朝專門給她用黑糯米,紅棗,桂圓,紅參熬了補氣暖胃的粥。
實際年齡快到四十歲的沈何夕差點進入了“每次吃飯都想哭”的無限死循環。
如果這樣的哥哥,自己還是不能讓他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就算什麼都改變不了,至少我能跳下去和哥哥一起死”
那就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沈何夕恨恨地想。
就算以命換命自己也要救了自己的哥哥!
即使活到過39歲,沈何夕依然不是別人以為的淡定優雅的女人,她的骨子裡,是這片海和這個城市賦予她的慡快和悍勇。這份勇敢讓她獨自走遍了全國,在長久的寂寞和不甘中成了中國最棒的女廚師。
此時,屬於故鄉的海風吹過女孩兒額前的劉海,淺米色的棉質長裙飛揚在美麗的海濱。
沈何朝蹬著三輪車回過頭去看自己的妹妹,臉上是融進了血脈的溫柔。
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文靜優雅漂亮可愛的妹妹,內心世界中中正在被“以命換命”“同生共死”等兇殘字眼瘋狂刷屏。
沈何夕一邊騎車一邊走神,沈何朝已經停了下來。
蒸汽繚繞中,辛家爐包的招牌似隱似現。
沈何朝沖她招招手,指了指招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妹妹最喜歡的爐包呢。
爐包店不止賣爐包,還有油條,豆腐腦和菜盒子,這裡是整個太平區生意最火爆的早餐攤子,每天都有人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跑到這裡吃一頓爐包。如果是七八點鐘來這兒,不等上一會兒是絕對吃不到的。
此時還不到六點,雖然天色大亮了,但是吃客還比較少。前襟濕透的健壯大叔看見沈何朝,眼前頓時一亮。
“沈大廚!今天怎麼來了?想吃什麼我老辛都請了,兩分鐘就有第一爐包子出鍋兒,三鮮肉丁的,我媳婦兒還做了菜豆玉米碴子,自製辣椒油的芥菜絲兒我也得給你來一份!”
平時虎著一張臉讓很多客人都不敢要找零的攤子老闆,此時笑像是一朵大麗花。
沈何夕站在哥哥身後,只是聞了一下氣味就知道包子裡放了蝦皮和香油,芥菜絲兒是點了魚露拌的。
面是好面,油也是好油,用料實在調味用心,難怪生意興隆經久不衰。
兄妹倆揀了一個角落坐下,刷了白漆的木桌子旁邊是五顏六色的塑料小凳子,上上下下也都很乾淨。
剛一落座,兩碗熱騰騰的粥已經端了上來。
水用大火燒開,玉米面兒用涼水調勻,倒進熱水裡滾個滾兒,再放進切得碎碎的菜豆,再改中小火燒一會兒,等到菜豆變色了,粥也變濃稠了,點一點鹽沫兒就能出鍋了。
玉米糊保留了玉米的清新的顏色和香味,翠綠的菜豆點綴其間,咬下去滑軟中帶了嚼勁兒,還有那層薄鹽的點綴,整碗粥的味道渾然一體,喝一口,讓人從上到下都暖和了起來,被海風吹得有幾分麻木的身體徹底被激活,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
一碗粥還沒喝完,兩碟爐包和一小撮芥菜絲兒也端了上來。
爐包是這個城市的特色美食之一,肉粒兒混了韭菜,再攪和了蝦皮兒,如果是高檔的館子,放點兒海腸,蝦仁,甚至海參鮑魚都是有的,再或是羊肉配大蔥,雞蛋配茭瓜木耳,要的是能刺激人食慾的味覺搭配。
爐包與南方生煎包的一大不同,是對麵皮的要求更加暄軟,在平底鍋中,爐包一面與刷了油的鍋底相親相愛,一面又要與混了麵粉的白水生死相依,等到皮蘇水干,特製的鏟子沿著鍋沿兒一撈,白胖金黃同在,蘇香綿軟共存,正是鮮香可口,味道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