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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門口又有幾人徐步而入,見內里舞會已經開始,為首之人在舞池外拍掌示意周鳴昌回頭,周鳴昌見到來人立即推開青萍走過去,幾人身後手下跟隨而上,周鳴昌與來人互相鞠躬施禮後,兩人一同沿迴轉樓梯迅速上樓進入密室。
佟鴻仕望著周鳴昌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似乎剛剛那個人背影也甚熟悉。杜瑞源明白他心中所想:「那是黎廣德,專事海業,最近海防放鬆,他家生意突飛猛進,若是佟兄想恢復佟家往日輝煌,不妨多多接近他。」
佟鴻仕頜首答應,目光卻片刻不肯離開盯著杜瑞源,其實眼前幾大家族都比不得杜家生意規模和人脈來往,如今杜家橫跨洋行,工廠,出口貿易幾大項目,穩坐上海灘實業家第一把交椅,誰能真正與之抗衡?
不過想靠近杜家,堪比登天。佟鴻仕若有所思,原本端起的酒杯又覺得沒有滋味,輕輕放回圓几上。
百樂門歌舞廳內一片歌舞昇平景象。大廳內燈光昏暗,靡靡音樂隨著大門開啟關閉,時斷時續,路邊卻蹲著衣衫襤褸的乞丐們四處追趕黃包車乞討。
突然大門由內被推開,小胖和大頭從裡面灰頭土臉的被打手摔出來。兩個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才笨手粗腳的從泥水裡爬起來。
百樂門打手摔開兩人後又關攏大門,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百樂門大門內喊:「媽媽的,老子沒錢就不能過來看兩眼過癮?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打人,實在太過分了!」
大頭看小胖臉上的黑泥,還有身上的水抑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樣,沒錢當然不能看,我不讓你去你非去,這下好了,讓人打了吧,正所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阿!」
聽見大頭裝大輩,小胖頓時惱羞成怒當即追著大頭打,大頭扛不住小胖猛烈進攻只能抱頭鼠竄,兩人在雨後的路上來回跑,路面上的水坑被閃爍的霓虹盈耀得熠熠發光,映照得兩人破爛的衣服上也浮現夢幻的色彩。
忽然,百樂門歌舞廳的大門再度打開,十幾名侍者簇擁著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輛奧斯汀黑色小汽車,大頭瞥見那人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愣在那兒一動不動。沒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腳。
大頭捂住屁股大叫:「哎呦,你要死了!幹嘛踹我?」
小胖探頭探腦順著大頭的視線看去:「你看什麼呢?」
大頭迷茫的眼神注視那個遠去的背影,一邊搖頭一邊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聽說有大人物,立即伸出脖子跳腳望過去,但只看見一輛黑車疾馳而來,車燈晃得他趕緊捂住眼睛:「誰啊,哪個大人物?」
大頭敲了他腦門一計:「誰你個頭!趕緊走,不怕再讓人家打一頓?」
小胖捂著腦門揉了揉:「那你還沒告訴我,那個是誰呢,到底是哪個大人物啊……」
大頭哼了一句:「讓你做一下功課,你就不聽,青龍堂的周霆琛阿,我聽說他三年前去洪門為青龍堂老堂主報仇險些被打死,現在又活蹦亂跳回來了,命真大。」
小胖丈二和尚摸不到頭,他不知道周霆琛是誰,更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糾葛,但看大頭一本正經的模樣就知道,此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是嗎,你沒認錯。」大頭肯定的點點頭:「絕對沒認錯,上次我在周家搶善粥時候還見過他。」
「那跟咱有什麼關係?咱們倆窮的只剩下糙鞋了。」小胖吧嗒一下自己的糙鞋,糙鞋的底子掉在地面上,他抬起腳,露出腳底板的鞋子讓他無奈的咧嘴:「完了,現在連糙鞋都沒了。」
大頭望著黑色汽車駛離的方向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的機會來了。」
「什麼機會?」
「別問了,以後告訴你。」
「你可不許騙我。」
「保證不會騙你,不信咱們拉鉤上吊……」
兩個半信半疑的少年晃蕩著腦袋漸漸走遠。
唯獨那輛黑色汽車帶著轟鳴聲一路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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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佟苑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各類花卉依然圍繞在長廊外,絢爛的迎著夜風搖擺,間或有兩聲蟬鳴夾雜其中,謳歌著夏日炎熱。
幾道車燈停在老宅門口,形成刺目的光亮背景。佟毓婉在門口望著佟苑的字匾怔住腳步,感受月霜拂照下的故園。佟苑落款是旻達。
是父親的表字。辛亥革命以後,在旗的皇室們都改了習俗,幾大正鑲黃旗的老姓都紛紛避禍改了,阿瑪額涅之類的稱呼也隨著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稱父親母親。似乎從回到京城開始,一切都已改變。
寄人籬下的日子,受盡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熱諷。原本準備赴任的父親官帖還沒遞上去,宣統皇帝已經退位,隆裕太后又隨之殯天,鬧哄哄一場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落幕。
正鑲黃旗有官爵的,勉強關起門來度日,似父親這般根基不深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討生活。若非舅父開口,他們一家還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從車上下來,見毓婉出神,輕輕喚她:「小姐,你在看什麼?」
毓婉徐徐站到台階上,回頭笑笑:「只是覺得好像在夢裡一樣,已然十年過去了,家的模樣居然一點都沒變。」
素兮仔細打量一下四周牆壁搖搖頭:「還是變了,牆都斷裂了,還有周邊以前的熟悉的鄰里也都換了模樣。」
夜風拂動毓婉垂在胸前的髮辮,她昂首不語。
素兮見小姐不說話,便協助佟福張羅僕人一起慢慢往宅子裡搬東西。
毓婉站在佟苑門口風勁吹透衣衫,猶豫是否要入內休息。父親母親去了周公館還未歸來,她想等他們歸來。
忽然,一輛黑色的車緩緩駛過佟苑。燈光透過一路延伸的迴廊直she內里糙木青綠,濃蔭淺光,車漸漸放慢了速度,車燈凝聚成一點落在前方。
佟福見狀連忙讓在路邊忙碌的僕人紛紛避讓:「都讓開點,小心讓車碰了東西。」僕人們得令讓出一條路,黑車極慢溜過,月色在車身上划過一道銀光,車內深坐的周霆琛從懷中掏出香菸,低頭按下打火機,幽藍色的火焰騰起,他意外沒有靠近香菸,人定定望著車窗外忙碌的眾人,順著車光落在佟苑門口的背影上。
素兮跑過來問毓婉:「小姐,先回房休息吧,老爺太太都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聽說上海也是亂得很,鬧學cháo的學生還圍攻了日本領事館,咱們搬完東西就把大門上鎖,等老爺回來再打開,省得給老爺惹麻煩。」
霆琛聽見素兮的聲音,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間的火苗還泛著紅,險些燒到他的拇指,他閃了一下手,斷了半截的小指狠狠按在打火機上。
毓婉無奈的吐吐舌頭:「知道了,我馬上就進去。」說罷,似乎感覺遠處有什麼東西吸引自己,她抬起頭張望,正看見那輛黑色車子窗戶里閃過紅色火光照映的熟悉面孔,她遲疑:「那不是……」
素兮順著毓婉的視線向遠處張望:「是什麼?」
毓婉不敢置信的搖頭:「沒什麼,也許是我認錯了。」雖然隱約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態卻天差地別。一個是溫暖體貼,一個是冷傲陰沉,必定不是他。
素兮攙扶毓婉一併走入內宅,背後那輛黑色的車子也慢慢駛離,周霆琛的視線木然從車窗外收回,黑暗裡,他的神態有些奇怪,眉頭緊皺不自覺的問:「佟家又回來了?」
司機並沒有回頭,只是隨意詢問:「堂主,你認識佟大學士?」
周霆琛愣住,隨即恢復冰冷麵容,將已經熄滅的打火機又重新按下,「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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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響起,毓婉第一個背著畫板從教室里走出來。身後躡手躡腳跟出黎雪梅和鄧流芳,鄧流芳悄悄的拍了一下毓婉的肩膀,不等她反應過來,兩個人立即蹲在一旁灌木叢里躲藏。
佟毓婉受驚回頭,目光落在灌木後還是看見她們,拿起手上的繪圖捲筒一人頭上敲了一下:「你們兩個促狹鬼,又來捉弄我。」
黎雪梅見被她抓包,哀聲嘆氣從樹叢中鑽出來:「唉,每次都能被你抓到。我都懷疑是不是你背後也長了一對眼睛,怎麼能那麼准?」
佟毓婉無奈笑笑:「誰讓你們也不跑遠點,我每次回頭就能看見你們兩個一大一小蹲在糙叢里鬼鬼祟祟的,還能抓不住?」
鄧流芳摟著佟毓婉的肩膀搖頭晃腦的回道:「非也非也,哪是我們不跑遠點,實在是黎大美女體嬌身弱,我也不忍心讓美人辛苦不是?」
黎雪梅點鄧流芳的腦門,不禁好笑:「就你嘴滑,你什麼時候能學學毓婉,要是有她一半沉穩,咱們教員都要感謝天父了。上次教員讓咱們畫個鸚鵡,結果你比鸚鵡還鬧上十分。」
鄧流芳提起此事還分外得意,笑眯眯的頻頻擺手:「兩位大美女,小女可是甘心給你們當陪襯的。你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誰不是在看你們倆,我小小綠葉就不搶你們風頭,只能故作蠟炬成灰淚始幹了。」
佟毓婉聽見鄧流芳貧嘴,拉過黎雪梅:「看看,看看,她這張嘴巴對付我們兩個綽綽有餘,我只求老天爺可憐你我,讓她趕緊找一個能管住的男人嫁了,一輩子也說不了咱們。」
鄧流芳聽罷自然不依不饒:「我就聽不得別人提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怎麼罰你!」鄧流芳伸出雙手開始呵佟毓婉癢,黎雪梅見狀上前出手幫忙,鄧流芳又轉過身襲擊她。三個人頓時打鬧成一團,一時間臉紅,氣喘,鬢髮被揉弄得亂蓬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狼狽模樣,終於忍不住撐住腰大笑。
三人身後突然傳來清朗聲音:「佟毓婉。」
鄧流芳停住動作,向一旁探了探頭,毓婉還想襲擊她。鄧流芳立即朝她撅嘴,毓婉回頭,發現教員彭文霖站在自己身後。
毓婉又恢復以往平靜姿態,恭敬的鞠躬:「彭老師,您有事?」
彭文霖見到毓婉臉龐漲紅,額頭有微微汗意滲出,心頭一動,他的臉也紅了,他聲音極低,微微笑笑:「也沒什麼事,我看見你家有車來接你了,趕緊回去吧,別耽誤回家練畫。」
毓婉柔順的點點頭,背著畫板拉著鄧流芳和黎雪梅笑著跑開,留得彭文霖痴痴望著她們幾人背影怔怔發呆。
聖瑪麗院從校長到學生無不知道毓婉家身世,偏她的容貌才情又是數一數二的,於是乎整日想向毓婉表達心意的男學生男教員並不在少數,奈何大家彼此心中都清楚明白,他們任意一人都不會有資格與佟毓婉攀上瓜葛。因此,有心者雖多,佟毓婉卻是一個也不知道的。
毓婉在校門口看見自家司機早早打開車門,她邁步上車,又回頭朝鄧流芳和黎雪梅擺手,「再見了,明天早點來!」
車門關閉,一溜煙塵消失在牆角拐彎處,鄧流芳眺望汽車背影由衷感嘆道:「佟家雖然有些落魄了,但外面的架子還在。我真羨慕毓婉的家世阿。」。
黎雪梅望著佟毓婉的背影出神,笑容漸漸收起,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鄧流芳見她怔怔,想起自己聽說黎家最近家況也有些問題連忙關切詢問:「雪梅,你怎麼了?是不是家裡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