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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事者佟毓婉只是昂起頭迎上沈之沛的雙眼,她並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開,毓婉的雙眼堅定而又充滿憤恨,她這樣死死的盯住一個人,分明就是在說,若孩子不在我定於你同歸於盡。
軍靴即將踢近,毓婉反直起身子迎上去,動作只在一瞬,連同杜允唐和杜瑞達在內都以為此次她定是在劫難逃,忽然沈之沛將腳停住,反一手摑了毓婉,他低下頭冷笑:「別以為我不敢踢,只是來之前雪梅用性命求了我定不傷你性命。」
毓婉撫住臉頰,緊緊閉上雙眼,一顆心險些就此跳了出來,真不知該謝雪梅還是恨她。
杜瑞達咬緊牙關,硬擠出笑容:「沈督軍,事已至此,終還是要考慮應該如何處理。」
沈之沛接過副官遞過的手帕擦了擦手,又丟在地面上:「沒辦法處置,你們全家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杜允威聽得這話頓時慌了神,他惶惶向前爬了幾步:「督軍,您可是說過的,此事與我們無關。」
「我說過如果你三妹歸來……」
「杜家小姐回來了!」門外一句驚呼傳入,頓時所有人紛紛吃驚扭頭去看,大廳正門被推開,一孑然身影孤單單出現在門口,見到二哥被人按住,她抽泣了一下,但還是毅然決然走進來:「我回來了,請放了我的家人。」
翠琳見到女兒涕淚橫流,一方面可憐已經逃脫出虎口的女兒能捨身救家,一方面暗自慶幸事情還能有挽回餘地,她抱住若歡嚎啕大哭,黎美齡立刻拉住婆婆將若歡向前推了幾步,杜凌氏坐在一旁見狀不住的冷笑,果然一家子心毒的狠貨。
杜若歡走到沈之沛面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是我自己逃走的,原本就和我們全家無關,現在回來也是我心甘情願回來的,我要嫁給黎邵峰。」
沈之沛睨眼瞧了杜家全家,點點頭:「回來了?」
「嗯,回來了。」杜若歡堅定的點點頭。
「不再逃了?」沈之沛嘴角逐漸上揚。
「絕不再出杜家半步。」杜若歡天真的以為舍掉自己就能成全全家性命,殊不知此事已經難以操控,即便她出現了,事態也未必能有轉機。
「晚了。來人!把杜瑞達抓起來!」沈之沛的笑容來得快去得更快,嘴角陡然向下:「本來杜小姐出現,事情就算完了,不過今早我抓到幾個煽動工人罷工的革命黨,其中之一供出了你們杜家杜老爺也參與其中。杜老爺,這事不是冤枉你吧?」
杜若歡吃驚的看著父親,不單單是她,連同全家都驚異杜老爺會做出這樣的事,杜瑞達閉嘴不吭一聲,身後的士兵已經將杜瑞達按倒在地,捆上了繩索,沈之沛走到杜瑞達面前:「杜老爺,時勢造英雄,在我手下苟延殘喘的人革不了命。」
杜瑞達被士兵按住手腳低頭喘息,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年紀,這時的他根本無力強硬,杜允唐赤紅了雙眼想要站起又被人踹倒了雙腿,杜允威見狀也只能給沈之沛不住叩首:「督軍,這個罪名可不能隨便說的,我家父親從未有這樣的行動,定是一些宵小誣陷。」
沈之沛冷哼一聲並不理睬杜允威的求饒,徑直站起身:「喜事變白事,我也不想,除非你們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換人。」
他行走過杜允唐的面前,蹲下身:「杜家二少爺,你千不該萬不該負了黎家。」
杜允唐被按住手腕無法移動,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人就這樣拉扯走。單等沈之沛離開了,那些士兵才收手將杜家全家人都放過了,杜凌氏老早已經氣得渾身亂顫,翠琳見若歡回來並沒挽回局面,反而害得老爺被牽連帶走,逮著女兒揚手就打,若歡一邊躲一邊哭,「母親,我也不成想……」
翠琳哪肯罷手,若非她膽敢逃婚怎能害得全家如此,兩人正在追打,杜允唐忽然站起身,咆哮道:「夠了!」
翠琳抽打若歡的手就停在近前,怯怯無法收回。
毓婉由丫鬟鵲兒攙扶起來,走到杜允唐面前,杜允唐因憤恨毓婉和父親一同放了杜若歡惹下的大禍瞧也不肯瞧她,低低說了一句:「我去找日本領事館,你在家好好待著,不能有一點閃失!否則……」
毓婉抬頭望住杜允唐,杜允唐硬生生將話尾吞咽,轉回身立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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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從沈督軍手裡奪下杜瑞達也未必沒有可能,只是用來交換上海灘響噹噹的杜家老爺,所耗費的金錢定是以百萬計。杜家所流通閒錢並沒有如此龐大數額,便想到去借。得知杜家老爺被沈督軍抓了,原本能夠搭得上的親友自然躲縮了,兩個姻親,一個黎家一個佟家,黎家自是不指望了,佟家則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
倒是有幾個陌生面孔前來與杜允唐和毓婉私下見面,說只需杜允唐一句話他們會盡力營救杜老爺出來,來者面容皆有蓬勃精神,隨衣衫簡樸卻也不失風雅,但杜允唐以家規森嚴為藉口將那些人拒之門外,並不肯當真憑他們一己之力抵抗軍閥去營救自己父親。
其實,毓婉也知曉,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黨人,他們與杜瑞達有盟約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只是此時風頭甚緊,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黨一由治罪杜家,再沾連上他們當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時需還避嫌,只能無奈將此一線希望也推在門外。
其實,毓婉也知曉,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黨人,他們與杜瑞達有盟約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只是此時風頭甚緊,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黨一由治罪杜家,再沾連上他們當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時需還避嫌,只能無奈將此一線希望也推在門外。
杜允唐將所有實業分管經理都招來,命他們立刻聯絡其他門閥世家購買杜家實業,想佟鴻仕當年想要借款四十萬保存房產都那般艱難,如今兵荒馬亂的時刻肯拿出幾百萬來購買杜家實業的人更是寥寥。
日本駐上海領事森田倒是出了個主意,即:將杜家實業與日本人合作生產軍工產品,對外宣稱生產民用機械和日常生活用品,這樣日本人寧願先行以錢入股,再由杜家繼任者代為分管經營。這個主意一開始就被杜允唐堅決予以否定,這樣一來杜家將成為日本人旗下走狗,即便能留得杜瑞達性命,也留不下杜家臉面了。
森田領事拂袖而去,帶走的是最後一個救下杜瑞達的希望,杜允唐和毓婉對視,毓婉上前拉住他的手:「我贊同你的決定,但父親……」
但父親的性命等不得。毓婉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即便沒有說出又有誰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呢。
沒出五天,沈之沛遣人送來杜瑞達老爺的貼身衣物,貼身所穿的絲衣已經變得破爛,一條條被撕碎的fèng隙染滿了鮮血。所來士兵稱杜瑞達已經昏死一天了,水米未進,杜家若再不想辦法營救,怕是這條性命就交代在監牢。
杜瑞達瀕危消息使得杜允唐再難冷靜下來,只在書房吸了一夜的煙,天半明時毓婉推門而入,他赤紅了雙眼抬起頭,下頜已滿是胡茬,想杜允唐當年常以翩翩倜儻公子形象披靡社交界,今時今日連得形象也顧不得了,他在父親的菸灰缸里按滅菸頭,將當年全家所照的全家福拿起:「父親最厭惡的孩子是我,大哥聽話,又能幫他料理家業,我除假裝紈絝很難有怎樣的大作為。如今他有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觀,也算是盡一份孝道罷。」
「你想和日本人合作?」其實毓婉心中早已經知道杜允唐的定論,眼下除了與日本人合作這條路,根本無路可走。
「索性先和日本人合作了再說,咱們拿到錢交了贖金,再憑藉日本人的勢力逼沈之沛放父親回了家,至於後面是否真的要和日本人合作還可以協商。畢竟現在罷工大cháo如此洶湧,我們只需要略施小計很容易趁機將工廠解散,即便他們有心想合作,沒有工人和奈何不了杜家。」杜允唐的目光黯淡,其實他何嘗不明白這招棋比私自放走杜若歡更險,他若走下去,恐怕將是整個家族孤立無援的背叛者。
毓婉走過去第一次主動抱住了杜允唐,將臉埋入他的胸膛:「父親會原諒你的,他會明白家不散,人得存的道理。」
杜允唐低下身子,手掌撫在毓婉的圓潤的肚子上,毓婉露出母愛的笑容誘惑杜允唐全部理智,他輕輕的靠近,毓婉緩緩閉上眼睛,杜允唐貼住她的嘴唇低吟:「我要對得起我的孩子,若我不救我的父親,他又會怎麼看他的父親?」
毓婉慢慢睜開眼,淚水順著臉頰流淌:「我會把事情解釋給孩子聽,即使全家人都誤解你,我不會,孩子也不會。」
杜允唐打定主意,離開毓婉溫暖的懷抱,隻身一人乘車趕往遠達紗廠,將杜瑞達遺留在那裡的行事公章偷出,又連夜造訪日本駐上海領事館與森田私自簽訂為期十年代為加工軍工產品的合同,合同註明將由日本人接手紗廠,機械廠以及各類製造實業十家,由杜家人(杜允唐)代為協同管理,十年共得租金五百萬元,股份分紅若干,其中三百萬元用於贖取杜瑞達出獄。
賣掉實業這件事除毓婉外無一人知曉,凌晨時分趕回杜公館時,只有毓婉身披絲絨的披肩站在台階上默默等待,兩人對視一眼,緘默無聲走入,身後鵲兒悄悄跟隨,一切做得人不知鬼不覺。
還有三個時辰,杜允唐便可以請求沈之沛放人,這一夜註定無眠,杜允唐與毓婉對面而坐,屋子靜得連兩個人彼此的呼吸都可細細聽見,杜允唐容色疲憊異常,毓婉將他拉在自己懷中緊緊抱住,「你先睡會兒,天亮我叫你。」
「杜家還有一筆有價債券,待出了這筆錢將日本人的借款堵住,真是有了萬一我們不打算與之合作,不過是損失三百萬的錢財,也傷及不到杜家老小的性命,算是借他們的錢財周轉一下。」杜允唐聲音低沉,毓婉知道他心中忐忑,也順著說:「即便出了事,父親也已經出獄,留得青山,萬頃家業就算散盡也有重新聚回的一天。」
其實他們兩人心中都知這樣欺騙日本人合作,等同於與虎謀皮,說什麼日後復起都是自欺欺人的傻話。只怕杜瑞達出來面對的將是更危難的險境,可杜允唐和毓婉又不能眼睜睜目睹杜瑞達為此送命,因此,什麼家國祖訓也就顧不得了,「我只怕一旦父親放出監獄,就必然不能容我待在這個家了,一旦我被迫離開,家事紛雜,請幫我照顧母親。」
杜允唐的擔憂並不是全沒有道理,與日本人做生意等於在向來挺直脊樑做人的杜瑞達臉上狠狠抽了一個耳光,他那些所謂革命氣節都被自己親生兒子敗壞如何還能饒過。毓婉心頭一沉,點頭承諾:「不單單的母親,即便你真的被迫離開,我會將紅羽一起接過來同住。」
這是毓婉能夠做出的最大讓步,她並非真的寬厚賢良到為丈夫照顧妾室,只是既然杜允唐將自己全家性命相托,她也必然會放棄堅持為他做堅實後盾。
杜允唐知道毓婉能說出這樣承諾實非不易,他沉重的點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多謝。」
毓婉嗯了一聲,沒再回答。夫妻二人靜靜的頭並頭靠在一處,他溫熱的體溫始終暖著她的,隔了許久,杜允唐又沉重的喚了聲她的名字:「毓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