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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梅回過神,尷尬的背好畫板,不肯刻意迎視鄧流芳的探究:「沒什麼,我家裡很好,咱們各自回家吧。」
鄧流芳頜首應聲,兩人各自由保姆帶了坐上黃包車向相反方向跑去。
一身荔紅旗袍的黎美齡撫弄著剛剛做好的髮捲愜意的走進客廳,見兩個黎明珠和黎雪梅正在玩圍棋,她也湊過來看了兩眼。黎雪梅見大姐回來了,高興的跳起來:「阿,大姐,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徐媽媽可沒做你愛吃的賽螃蟹。」
黎美齡抬頭瞥了一眼母親,黎母正帶著花鏡拿著手中的繡線往針鼻子裡穿,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歸來,黎美齡強壓下心中怨氣,把手袋扔在貴妃椅上,疲憊的坐下將腿放了上去,點手指旁邊的丫鬟給自己捶背:「我這也是沒辦法,眼下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單是你姐夫手頭的訂單就讓我們忙個夠嗆,真希望有人能多借我一雙手,一雙眼,省得一天到晚這麼累。」
黎明珠對大姐如此行徑已習以為常,抿嘴一笑,從黎母手中接過針線,為她穿好。黎母透過老花鏡看了看大女兒,冷笑一下:「你是不是覺得杜家開始拿你當回事了?」
黎美齡得意的昂起頭:「那是當然,如今老二允唐還小,生意和家事都是我和允威在忙,老爺子能不看重我嗎?」
黎母接過明珠穿好的針線,又開始不停繡起來:「那是杜家二少爺還沒娶親。要是人家娶親了,隨便找個門閥世家的女兒接進門,你當家婆的位置就不保。」
黎美齡被母親指到痛處不禁臉色有變,身子猛地坐直,瞪了眼睛看黎母許久,明珠見狀微微一笑用言語替大姐寬慰:「倒也不是那麼講,如果杜家二少爺娶來的媳婦和姐姐一條心不就行了?」
黎母將繡花針往繡繃上一插,摘掉老花鏡揉揉眼睛:「怎麼可能?自古正房和妾就沒有能和睦相處的。大老婆的兒子和小老婆的兒子又怎麼可能穿一條褲子?」
再忍不下去的黎美齡不耐煩站起來,徑直走到黎母面前:「行了,別天天大老婆長小老婆短的,知道我們允威是小老婆的兒子你還把我嫁過去?說到底還不是您和爹覬覦人家杜家的財產,能從中分得一杯羹?如今我嫁過去了,萬不容易才過得順心點,你們又挑這兒挑那兒的,怎麼就那麼眼皮子淺,沒個長性?」
黎母見大女兒膽敢違抗自己勃然大怒,抖抖索索站起來指了指黎美齡:「你個混帳,你!」
見母親和大姐僵持在一起,明珠趕緊站起來給大姐和母親勸架:「大姐,你也知道,娘不是那個意思,她也是為了你好,何必真跟娘動氣呢?」
黎美齡向來剛強,被黎母將了幾句早已掛不住臉面,被三妹勸說更覺得尷尬,抽泣著蹭了花了妝的眼淚:「還怪我跟她動氣?至小,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比得過你和二妹?黎家家產來日也都歸紹峰所有與咱們幾個姐妹無關。我不過是念著娘家的好處常回來看看,可每次到家娘哪有一次給過我好臉色?每次都是說小老婆長小老婆短,耳朵快要磨出繭子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嫁的是小老婆生的男人!」
黎明珠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從小她便知道娘偏心偏得厲害,幼子多得些,幼女多愛些,反而是大姐和自己吃虧多受用少,奈何她的脾氣向來溫和,也只有大姐敢跟娘哭鬧一下掙回點面子,她從來都是自己吞了眼淚不敢說的。明珠喃喃了半日才說:「娘不也是為你好,她怕你受杜家欺負。」
黎美齡越想越難過,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為我好,還是存心噁心我,她自己心裡清楚。」
明珠為大姐擦眼淚,美齡扭過頭就是不肯相就。雪梅坐在圍棋前看見大姐二姐的樣子,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
黎美齡懊惱:「雪梅,你笑什麼呢?在看我笑話是不是?」
黎雪梅可不敢得罪這位刀子嘴刀子心的大姐,她連忙擺手說:「雪梅當然不敢,只是我在想,大姐那麼不相信別人,還不如把二姐嫁給杜家二少爺,你們姐妹倆不就把杜家的產業全部囊獲手中了?」
黎美齡和黎明珠對視一眼,頓時愣住,隨即一起破涕為笑,一起回頭罵道:「就你鬼花樣多!要嫁也是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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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大太太杜凌氏每日晚飯時比先供奉佛祖用餐,此時需由二太太翠琳陪同淨手遞盤鋪蒲團,一干下人皆不讓插手。天長日久的,大家也懂得此時恰是杜凌氏端太太架子收拾二太太的好時機,隨她肆無忌憚。二太太翠琳對此心中多有不忿,但礙於杜凌氏正室的身份也不敢違抗命令。
杜凌氏跪倒在佛像面前,虔誠叩首,嘴裡念叨有聲:「佛祖保佑,保佑我們杜家一家大小平安。允唐能夠早日結婚生子。」
翠琳垂首站立一旁,不敢言語,心思有些恍惚,禮畢杜凌氏想要起身,翠琳不曾看見沒有上前攙扶,杜凌氏頓時心中不悅,眉頭緊皺:「昨晚老爺在你房裡睡得晚了?怎麼這麼沒有精神?
此事是大太太杜凌氏最為介懷的,翠琳連忙滿臉賠笑:「大姐,沒有。老爺在書房睡的。」
「你怎麼能讓老爺在書房裡睡?」杜凌氏回頭怒視翠琳,翠琳見她動怒,趕緊為自己辯解:「老爺說他喜歡清靜,昨夜又要審閱和法國人的合約,所以叫榮媽在書房給準備了床鋪。」
聽得是老爺不願與翠琳同房,杜凌氏神態立即從容許多:「哦,既然是老爺自己準備的,那也沒什麼。以後你也要上些心才是,別以為允威如今掌管點事,你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了。我一個人照顧這麼一大家子,哪裡顧得上許多?你再不幫襯點,可不就是故意拆老爺的台嗎?」
翠琳敬畏的回答,「是,大姐。」
杜凌氏冷冷哼了一聲:「光見你嘴上答應的痛快,從沒見過你真做些什麼。老爺這麼多年算是白疼你們母子了。」
杜凌氏甩開翠琳的手搭住丫鬟留香的胳膊,仰臉走出佛堂,翠琳黑了臉跟在身後來到飯廳,心中一股子氣無處發泄,只得狠狠將手帕塞回衣襟里。
杜家最為講究晚餐。偌大杜家庭院共有四處用餐的地方,夏日杜瑞源常喜歡憑窗而坐納些涼氣,於是下人無需多想便將餐桌按照往日習慣布在花闌旁。桌上更是杜凌氏仔細吩咐下人準備的降溫解暑的菜餚,杜凌氏落座,由留香佳和翠琳為其布菜。
長長飯桌上,玻璃罩的玉蘭花燈耀得菜盤鎏金的邊兒熠熠光彩,杜凌氏獨自一人坐在一邊,對面是翠琳和兒子允威,兒媳美齡。
布菜完畢,翠琳回座,允威為翠琳夾菜,美齡由容媽添湯,越發襯得杜凌氏這邊人單勢孤,喉嚨里似乎被噎了什麼東西,喘不上來氣,也吃不下去。她不禁皺眉,高聲問道:「老爺呢?」
對面允威立即站起身來:「大媽,父親去談生意了。」
允威的相貌與杜瑞源倒有幾分神似,眉眼更為俊朗,只是杜凌氏始終覺得他無論才幹樣貌並不及自己的兒子,她哦了一聲又問:「那允唐呢?」
黎美齡也慣了杜凌氏在飯桌上尋找兒子的戲碼,她淡然說道:「大媽,二弟和同學去打獵了。」
杜凌氏更覺得今日的飯實在噎得慌,根本無法吃下去,她咣當一聲放下碗筷,怒罵道:「允唐這孩子也不知道回來陪家裡人吃個飯,晚飯,晚飯就是一家團圓的時候!少了他,這裡哪還有個家的樣子?」
翠琳和允威母子倆對視一眼,均不敢說話。倒是黎美齡突然想起三妹的話躍躍欲試:「大媽,按理說二弟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娶個親的。有了二少奶奶自然就能把二弟的心給拴住,到時候二弟天天圍在您身邊,大媽就是想趕都趕不出門呢。」
杜凌氏挑了挑眉,表面上無動於衷,心中到是覺得此話非常受用:「說得也是,美齡,你在舞會上認識的各家女眷多些,哪家有未出閣的小姐給介紹允唐嗎?」
黎美齡聽到此處赧然一笑,用餐巾擦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倒是有的,只是這事原本不該我提。」
杜凌氏微笑頜首:「舉賢不避親,無論是誰家的女孩子,你看中了就可以說。」
黎美齡回頭看了一眼丈夫,美滋滋的說:「其實允威也知道的,就是我妹妹明珠,剛從女子師範畢業,和我們杜家也算是知根知底,她和允唐早先是見過的,他們倆若是有緣,倒是很相配的一對。」
杜凌氏仔細回想了一下,面容露出微笑:「你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你們結婚時我曾見過,你二妹妹是不是皮膚白淨,個子很高的那個?」
黎美齡見杜凌氏還記得明珠,佯裝赧然點點頭:「可不就是她?今年二十二歲,相貌自然不用我這個當姐姐的誇口,大媽您也是見過了的,最難得的是脾氣也好,如今師範畢業了,我爹總想為她尋門可靠的姻緣。只是放眼上海灘,哪裡還有比我們杜家更好的親家?所以我才敢貿貿然提出來……也不知道大媽的意思。
杜凌氏原本嘴角揚起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哦,這樣。那就改天請來見見。看看她和允唐投不投脾氣。」
黎美齡自然等不得改天另尋機會,第二天便以妹妹在報館實習要採訪杜瑞源為由將黎明珠引見給公公,杜瑞源對溫文賢淑的黎明珠並沒有表現太多喜惡,將採訪稿整理後交由秘書處理與黎明珠一幹事宜。
黎美齡又辦了幾次舞會,想讓允唐與明珠有機會接觸接觸。杜凌氏見得黎美齡急不可耐的嘴臉心中萬分鄙夷,因面上不能顯露,只能暗中尋了可靠的姐妹在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世家裡相看是否有合適的女孩子介紹給允唐。
沒過多久,那人果真笑逐顏開送來了相片,三張照片皆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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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很多時候我相信命運。命中注定的事逃不開,走不掉。被命運困住的人也許是一對眷侶,也許是三人囚困,再或者是四五個無力掙脫的男女。
佟老太太回憶至此,心跳驟停,我按下緊急呼叫按鈕,她又被醫生護士送去搶救室搶救。
昨日最新消息,佟苑已經被一神秘買家拍得,此人承諾保護佟苑原貌,以及免費性開放參觀。消息傳到佟老太太耳朵里,她強撐著讓我找來報紙給她讀,讀了一遍又一遍,她先是愣住了神,隨後吃力的抓著我的胳膊說:「我就知道是他,他……還活著?」
後來她又回憶了自己十八歲那年被改變命運的一次人為作弄,如果,沒有黎家母女的爭吵,大約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家長里短,誰知竟牽動了他人的一生。
我在搶救室外徘徊許久,不知下一次採訪會是在何時何地。
我知道,佟苑對佟老太太來說,遠遠不是家那麼簡單。似乎,那裡還藏著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是佟老太太的生命只剩下短暫幾個月的時間,我們是否能真的將秘密全部解開?
佟老太太的孫子希望我們可以通過報社與神秘買家聯繫,讓那位神秘買家趁奶奶有生之年,帶她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