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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神色恍惚的抬起頭,正對上杜允唐的目光,他濃眉正擰在一起,眼裡全是憤怒和憎恨。 臘月初一時,佟家已經開始準備妝奩。89文學網以龍鳳喜箱裝滿各式珍寶擺在花廳前方,大大的抬箱下壓滿各式喜錢,漫天遍地的紅色錦緞映襯得低眉順眼許久的佟苑內外又重新煥發了生機,丫鬟僕人紛紛笑逐顏開,只嫁出毓婉一個人,似乎全天下都是喜慶無邊。
毓婉覺得自己心底有些疼痛,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疼痛。她鎮定的做一個待嫁女子應做的事,應說的話,每走一步也要仔細想想該不該,對不對。她知道此生也許就斷在此處,記憶里那個人似她在沙漠裡窺見的海市蜃樓,帶給她少見的祈盼,虛無的蘸濕了乾裂的唇,灌溉了乾涸的心,於是她一邊汲取,一邊警告自己一切終歸是要散的,待到真的散了,她輕輕的鬆口氣,放下心中負擔,果然是散了,真不負她所望。
她在逐一的試鞋。今日洋行送來了她陪送的鞋子以供挑選,因為按禮數要備足百雙,快到昔日發覺還差了幾款不曾準備,那氏特地命商行送來給毓婉挑。
毓婉坐在閨房裡,由商行送來鞋子放在外,素兮捧著各式鞋子往返內外為她試鞋。一清早到現在已有兩個時辰,可毓婉就是覺得哪雙鞋都不是她最後想要的,她抬起頭,陽光正照在梳妝檯描漆彩繪的首飾奩上,那一對兒手鐲靜靜的擺在那兒,似乎已經沾滿了灰塵。
「小姐,這雙鞋合適不合適,會不會擠了些?」素兮彎腰詢問,毓婉整個人像似有些痴了,並沒有回答。
素兮連忙又換了一雙,將毓婉腳放進去,毓婉仍是面無表情,素兮有些急了:「小姐,再不挑出鞋子,鞋箱就裝不上,太太會生氣的。」
過了好一陣子,才扭過臉去看,整個人漸漸回過神,隨手點了幾雙:「就它們吧。」
素兮歡快的拿了鞋子走出去,門外乍現的陽光帶著冬日裡最溫暖的愜意照在她的臉上,毓婉人有些木木的,仰起頭,對那縷存在的陽光並不開懷。
今日準備好妝奩,後日出發,聽聞雪梅也一同出嫁,毓婉惆悵不已。原本非議流芳嫁與他人做續弦的她們,一個也做了續弦,另一個嫁給並非自己所愛的丈夫,可見世事輪轉,總有一天會印證在自己頭上。
那氏走進房來,見毓婉臉色還算紅潤坐下與她嘮叨一番,無非就是事已至此要懂得認命,杜家送來的聘禮拯救佟家於水火,甚至可以憑此方小說山再起,毓婉連日來天天聽父母對杜家聘禮唏噓,多少也知道自己價值幾何,時間久了人也木訥起來,對那氏的灌輸反映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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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氏見她如此,有些無奈的喚了一聲:「毓婉。」毓婉緩慢的抬起頭,那氏嘆口氣:「我也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過。知道是極難的。這些日子你忍過去了,也無非就是痛上一時罷了。」
「母親,我知道了。」毓婉並不想與那氏去談及心底的傷痛,生怕一經提醒又疼起來。
那氏順著毓婉的目光,看到那對手鐲,站起身一邊走一邊說:「當年我也是覺得熬不過的,可嫁給你父親後又再見他,發乎情止乎禮,倒也不覺得怎麼痛苦,尤其又有了你……「轉到梳妝檯的那氏輕輕將那對手鐲摸了,滴血茜紅的寶石如同當年那氏哭嫁的霞帔,紅得那般刺目。她伸手抹了去,將手鐲揣入袖口,「這一生,誰又能惦記誰一輩子呢?也許有一日我死了,你父親轉身又娶了比我年紀小許多的續弦,那今日這些堅持,不就變得可笑了?」
毓婉沒有看見母親將手鐲拿走,只是聽著母親說來日她沒了,眼睛發酸,險些跌下淚來。她不敢想真有那麼一日父親會如何做,更不敢想,若真是她不嫁給周霆琛,周霆琛會不會也很快將自己忘掉,人總說自古男子多薄倖,她嫁了,怕是他也會忘了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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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臘月初二,佟家開始大請筵席。此舊例延續滿清先嫁女,後迎媳的規矩,婚前先在娘家與待嫁的女兒做了筵席,連擺三日。震天喧鬧的鞭炮聲從今日起就沒斷過,內外喧譁的賓客涌滿了佟家,被佟家僕人扎了彩帶的花園雖是隆冬卻異彩紛呈,還有些彩燈掛在樹梢象徵即將到來的瑞年。
今日原本有些老令,毓婉娘家的表姐妹要登門道喜,奈何她們遠離上海,炮火齊飛也來不得,所以明明該熱熱鬧鬧的一天,又是冷清。
毓婉倒是覺得這樣清冷的日子她很愜意,推開門看見父母張羅婚事忙前忙後,又縮回了房間。素兮得了令,在越忙碌的日子越要看緊了小姐,毓婉在房內走動,她便偷偷的趴在窗戶上看。
忽然人群起了騷動,素兮眺望了一下頓時吃驚,連忙回身拍了房門:「小姐,周少爺來了。」
毓婉猛地站起身,顧不得身上穿的洋紅縐紗的旗袍限制,人快步走了幾下,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勉強自己鎮定慢慢的推開門,「誰來了?」
她從門前抬頭,只見花廳處人影晃動,原本喧鬧的聲響都已靜下來,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在正中,她一顆心狂跳的厲害,整個人仿佛木頭釘住了腳步,那人高大身形穿過眾人,從花廳正門轉過來,正是她的房間,眉目依舊的他,還是熟悉的模樣,嘴角一如既往緊緊抿著,不見一絲笑容。
那氏聽說周霆琛到此,連忙攜了僕人上前,隔著她的髮髻,周霆琛半露出的視線正落在毓婉身上,毓婉向台階下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過去。
那氏冷色:「周少爺,賀喜請去前廳。」
周霆琛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警告,又上前一步,毓婉心跳得仿佛能從腔子裡蹦出去,咬住嘴唇也向前走了一步。
佟鴻仕慌張趕到,見圍觀眾人立即使眼色給佟福,佟福連忙向各位賓客鞠躬:「可是都去前廳用餐,主人家大喜,各位隨樂!」
賓客們自然識相,縱使再對佟家小姐緋聞有興趣,心底誹議即可,他們退去,佟鴻仕與夫人一同攔住周霆琛:「周少爺,後日便是婉兒出嫁,請你恪守規矩。」
四周少了圍觀的賓客,那樣安靜,整個一方天地只有四個人,那氏隨侍的丫鬟與佟鴻仕隨身的僕人都不敢貿然上前。毓婉靜靜注視眼前熟悉的男子,周霆琛眼底露出堅定與沉著:「前些日並非我不想來,只是我受了傷。」
「嗯。」毓婉點頭答應,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來,一定不會退縮。
「今日我來問你,還願意與我走麼?」
佟鴻仕被這話氣得發顫:「混帳,你在這樣目無法紀,我就要報官!」
周霆琛的聲音有些虛幻,毓婉聽不甚清楚:「你說什麼?」
「我今日為你來,你還願意與我走麼?」周霆琛忽然笑了,那笑容仿佛能安定一切慌亂的情緒,誘惑毓婉就此跟他去了天涯海角也是無悔。
毓婉仿佛被蠱惑了神志,緩緩張開嘴,那氏瘋一般上前抽在周霆琛臉頰,「你為什麼要害婉兒,你願意去死就死好了,為何還要多走我的婉兒!」
那氏抽打周霆琛使盡了全身力氣,可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仿佛被蚊子叮咬般擒住那氏手腕,仍凝望毓婉:「走麼?」
毓婉心慌得厲害,雙腿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她氣息極其微弱,「我不知道。」
周霆琛沒有回信,他笑了:「原以為放你嫁給杜家,會是最好的結果。你無需與我天天擔驚受怕,也無需背負親情負重。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在醫生為我取子彈時,我喚的都是你的名字。今日我來,不容你拒絕,哪怕是死,我也要你死在我身邊!」
毓婉聽得他被醫生取了子彈,又上前幾步,被素兮攔住身子,她顫抖了言語:「傷在哪了,那天你咳嗽我就覺得不對,嚴重麼?」
霆琛直直望著她,笑得異常開心,「不嚴重,不過,如果你不肯跟我走,可能會舊傷復發死掉。」
這樣難過的時刻,他還說得出笑話,毓婉惶急,掙脫了素兮的手腕,撲在周霆琛近前,隔了父母的阻擋與他對視,他的眼底只有她,她也再看不見他人。
「還以為你真的不來了。」一句話憋了幾個月,險些伴了淚水跌下來。
周霆琛眼底閃現心滿意足的笑容:「我先要救回我自己,才能救出你。」他大雨前剛剛做罷開胸手術一日,按住胸口剖開半個身子的刀口站在佟苑門口淋雨後便發了高燒,久治不退。渾渾噩噩時他只想睡在她的懷中,緊緊抱著,哪怕是就此死掉也是歡喜的。他那樣渴望她,那樣思念她,甚至覺得如果此生能有她在身邊,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醒來後,他便要來帶她走,可一系列的事物糾纏了他的精力,他安慰自己,無論何時只要他能來得及阻止婚禮,她還是他的。憑藉這點相信,他努力讓自己忘記所有,將日本人挑釁事件處理得當,再與黎家斷了買賣,又鞏固了青龍堂的內務防範,清除了那日出賣他行蹤的叛徒。
再抬眼,已是臘月。差一點,他就錯過了他的女人。
「來,我帶你走。」周霆琛堅定的說道,將手伸出去。
毓婉望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是她企盼許久的一幕,她木訥久了甚至忘記自己設想過的該有的表情。
她快速向前踏過去,腳步未停,那氏已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與杜家已經交過庚帖,還有兩日就是大婚,你一走,我與你父親該如何自處?」
毓婉愣住,佟鴻仕更是漲紅了面龐,攔住她:「婉兒,你要逼死我與你母親麼?」
毓婉慢慢回過身,定定望著母親絕望的面容,她仿佛在說,若你就這樣走了,我再不活著。
毓婉顫抖了聲音:「母親。」
那氏立即拿了髮髻上的簪子橫在自己脖頸旁:「你去吧,全當沒了我這個母親。」
周霆琛發覺毓婉臉色突然蒼白起來,整個人晃晃悠悠的望著自己,明明在笑,又似悲愴,他怕她真的改變了主意,伸出手隔著那氏將毓婉的手抓住,一個用力帶到身邊,「走。」
毓婉憑藉周霆琛的力道向前踉蹌了幾步,再回頭,佟鴻仕已命僕人隨身操了傢伙在一旁候著,跳了腳的準備玩命。他們怕傷了小姐,便只敢錯了腳在一旁攔住去路,無論兩人向左向右都有人攔到底。
眾人僵持,周霆琛的手緊緊攥住毓婉的,毫不猶豫帶著她面對前方所有阻撓,前廳的賓客聽得此處響動又涌了出來,見兩人十指交扣準備闖出去,更是驚詫。每個指指點點的人,每個瞠目結舌的人都讓毓婉備受心理折磨。她甚至不敢抬頭與他一同面對千夫所指,理智告訴她,如果和他這樣奔出去,佟家就完了。
毓婉抬起頭遲疑,周霆琛俯下身詢問,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她悄悄從他掌心抽開了手指,他感受到她的退縮,目光還是平靜,仿佛一早就料想是這樣的結局。
毓婉聲音有些發顫:「你來的太晚了。」
周霆琛儘量勉強自己平靜,聲音低啞:「我以為,只要你還沒嫁給別人,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