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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氏眼底幽深不見底,忽而冷笑:「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不肯為你下跪的男人,永遠都不會娶你。」

    毓婉駭然,「母親。」

    那氏似陷入過去回憶,幽幽的冷笑:「我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說什麼骨氣傲氣,說到底還是覺得你不抵得過尊嚴重要,哪怕帶你去顛沛流離也好過送來任由你嫁人。他們總自認聖人,覺得此行善舉總是對女人的幸事。殊不知自己親手將女人推到火坑,還自負我皆是為你幸福著想的嘴臉,好不難看!」

    被母親教育的毓婉無言以對。這些話,她從未聽過,也自然不會想過,今天乍然聽到這些話,煩亂中有些觸動,一想到周霆琛放棄自己的理由,心中更是劇痛,仿佛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切割。

    他有他的生活,每日與幫派調節,與生死掙扎,她有她的生活,每日讀書繪畫,與安逸為伴。

    他若娶了她,此生只能背負羸弱的妻子放棄開疆擴土,她若嫁了他,此生必須適應時而燒殺爭鬥的幫派生活。

    他們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望他,令人敬畏的崇尚武力奉行兇悍。他望她,閒來無事強說愁滋味的易傷感。兩個人當真就這樣結合,存在太多變數與驚險。其實兩個人心中都知道,對方並非良配,就是不忍張開手說放棄。

    可惜,就這樣,兩人深深墜下去,想將那些牢不可破的阻礙擊穿。但,恐懼沒有消失,茫然依然存在。毓婉想告訴自己,一切還有挽救的機會,但理智悄悄的說,他們此生註定無緣。

    毓婉抬起頭:「母親可知道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的難過滋味。?」

    那氏定定望著女兒倔強的雙眼:「知道。」

    毓婉有些意外,那氏站起身,昂著頭從她面前走過,走到門口,緩緩的回身,「只是,嫁給異己的滋味比這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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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婉病了,一病不起,發高燒,整個人漲得紅彤彤的,伴隨頭暈腦漲,還有入了骨髓的心痛。

    杜家打聽到佟家小姐夜涼受風的消息,忙請了西醫來,洋醫生開了幾劑極其昂貴的消炎藥很難找到,杜家得知又很快就能找到送了來。

    可另一方,周家始終沒有消息,毓婉清醒時問素兮周霆琛可有來探望過自己,素兮輕輕搖頭,她心空蕩蕩的冰冷。沒想到他放棄的如此容易,先前還說什麼生死不渝,眼下又放縱她嫁與他人。

    燒糊塗時,毓婉會咬著素兮的袖口咯咯直響,也會流著眼淚說,讓我死了罷,為何還要留我在世上受罪?

    那氏素來珍貴毓婉,毓婉平日裡有頭痛發燒,她都會衣不解帶的關切照料。唯獨此次,她仿佛早已預料毓婉會難逃劫數,低頭察看毓婉胡言亂語時,表情複雜難以言喻,她緊緊攥住毓婉的手:「婉兒,很快你就會明白,活著比死去更艱難。待你好了,花轎也就到了。」

    昏迷中的毓婉似乎聽懂了母親語中的無奈,整個人漸漸安靜下去,變得死氣沉沉,眼角流淌下一滴晶瑩的淚。

    入秋後,上海下了幾場少見的大雨,雨水瓢潑般由天墜地湧入黃浦江,黃埔江水時漲時落,總擋不住杜家與佟家各備喜事的步伐。

    大婚日子定在年前,有些倉促,但杜家已發出數名內外熟悉婚事操辦流程的買辦負責採買,再由杜老爺自己親自督促過目。佟家也是冒著大雨將自家的東西典當了,買了許多錦緞龍鳳手鐲,還添了那氏當年陪嫁,方才湊齊足以撐起門面的毓婉嫁妝。

    毓婉病癒後,喜歡坐在窗前,臉色蒼白的她呆呆的,雨再大也不肯關窗,仿佛想憑藉滂沱暴雨沖刷乾淨所有關於那個人的記憶。

    畫廊也沒有心再做下去,她糙糙出手,準備轉讓給同學。只是加上門面裝修,內里擺設,幾萬塊難壞了想接手的人。唯獨彭教員將家裡不用的祖產變賣了,帶錢來見她。因為不過才做了幾日,一切還算簇新,毓婉親自來為他講解做洋人畫廊的訣竅。素兮在一旁幫忙打點了毓婉留下的東西,待一切收拾妥當,毓婉將手中的鑰匙轉交給彭教員。彭教員將鑰匙收到口袋裡,認認真真查了幾遍才確定。他知道毓婉即將結婚,也不好舉動過於親密,只是對毓婉鄭重點頭:「你放心,我會把畫廊好生經營下去。」

    毓婉痴痴望著門口迎客的那束風鈴,室內水霧氤氳,風鈴上有了水跡,她緩緩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而後不顧素兮阻攔自己親自爬到凳子上,將周霆琛系好的繩結一下一下拆開。

    拆開了繩子,眼淚也正滴在他綁過的地方。

    一滴圓圓的淚珠,晶瑩透亮,停留後無法暈開,他系的結,她解開了,只是不知那結是否系在心裡,系在最難忘的地方。

    素兮打傘為毓婉撐住,毓婉彷徨的隨著她的攙扶帶著風鈴出門,彭教員默默送她到了車邊,風勢極大,將傘吹得歪斜,毓婉想了想,將那束蘭花風鈴窩在懷裡,哪怕後背被風潲了一片濕濡,也不肯放手。

    也許,此生就這樣斷了。她總算還留下一樣屬於他的物件。

    雨勢越來越大,整個車子看不清前方道路,緩緩在水中間穿行,豈料一個水坑陷進去,車子拋了錨。毓婉依舊是悵然不動的,素兮焦急的打傘和司機跑下去查看,不知何時,一旁的道路上停了一輛車,本可以劈開水浪開過去,卻也一同巧合的停在同一處路中間。

    雨點啪啪砸在車窗上,聲響急速,因為車內溫暖還浮了水霧,仿佛整個人都被一個磨砂的玻璃杯子罩起來了。毓婉始終沒有去看旁邊車子裡的人,只是聽得素兮在窗外責怪司機,語聲被大風颳得變了調子:「怎麼壞了,這下如何是好?」

    毓婉終於緩緩側過身,抬起頭正對上那輛車裡的人,隔了兩道玻璃,他正與她對視,就這樣愣住,一動不動的。

    毓婉回過神,木然閃過視線,即使側著身子,他仍能感受到那如炬目光鋒利得仿佛能將自己的身體戳出個洞來。

    車門打開,周霆琛撐傘從車上走下,站在毓婉車門一邊,毓婉將臉扭向一旁不肯看他,對面的街道被水霧蒙住,看不清楚,只是不知道那水霧是老天爺的眼淚,還是她的。

    周霆琛望著車窗內的她,心中縱有萬千句對她說的話,也不能開口。聽得她大病一場,他也是心急,但那時他確無法出現。此刻,她的臉龐還是有些病癒後的蒼白,身子似乎也清瘦了許多,可這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她即將羅敷有夫。

    素兮看見周霆琛,忙奔了過來,將小姐擋在身後:「周少爺,你想幹什麼?」

    周霆琛沒有回答,仍在望著毓婉。大雨砸在黑傘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的鞋子已被雨水淹沒,水漫到腳踝暈了褲管。他只能看清素兮的嘴唇在一張一合,卻聽不出她在說些什麼,他甚至想,想現在帶她走。

    隔了許久,他才低啞了嗓子說:「我送你們回去。」

    積水的路上連黃包車也看不見蹤影。即便是有,剛剛病癒的毓婉如何坐得?

    最終權衡素兮還是由毓婉和自己坐在周霆琛的車子裡。隨車的小胖與佟家司機再尋其他車前往佟家。

    毓婉低頭進入車子,一言不發。周霆琛坐在前排,微微有些回頭,見她順利坐進來命令司機:「開車去佟苑。」那司機本是路熟的,很快將車子開起來,兩邊景物在雨中變了形狀,有些頭暈。毓婉覺得車內悶窒呼吸,不停用手指掐住另一隻手虎口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堅持住。

    周霆琛極緩慢的點了支煙,忽然想到什麼,又以手指掐斷,一點點菸霧使得他不停的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迫使周霆琛不得不捂住胸口,全個身子僵直挺住,不讓後面的人看見自己的異樣。

    兩人坐在車裡,一前一後並未答話,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已到了佟苑。

    素兮連忙下車撐傘,周霆琛也下車撐了雨傘。他的蒼白臉色使得毓婉有些驚訝,她停頓了腳步,猶豫一秒鐘,隨即鑽進素兮的傘下。萬道水幕砸在地面將兩人分開,佟苑門口的玉石台階被雨水沖刷得如同周霆琛此刻的臉色。

    她沒有移開目光,隔著雨幕與他相望,真想問一句為何這麼久他都不來看自己。

    他站在雨中一動不動,任由風雨吹了衣衫,將所有的真相咽下,也不肯告訴她。

    素兮輕輕喊了一句:「小姐,咱們回去吧?」

    毓婉收回視線,向周霆琛點頭示謝:「謝謝周先生送我回來。」

    周霆琛不能開口,只是望著她隨素兮走入佟苑,纖瘦的背影越走越遠,甚至需要旁人的攙扶,直至停在消朱門深戶前,隨後趕到的小胖見周霆琛站在雨中瘋一樣跑過來:「堂主,你不要命了!」

    周霆琛沒有動,雨幕與眼前的景色都混成一片做背景,她背影是雨幕中的主角,一點點,一點點,最終隱藏在佟苑大門後。他極慢的回頭,腳底飄忽著走到車上,一頭跌在座椅上,疲憊的閉上眼:「開車,去哪裡都可以。」

    ***********************

    毓婉又病倒了,直拖到下聘書那日,才由那氏親自妝扮了木偶般坐在席間與杜允唐對坐。原本按照舊時婚禮的習俗杜允唐不該出現,不過杜瑞達一向習慣革新,也就是新事新辦稱為尊重。

    雖然杜家行事喜歡新做派,但舊式的三書六禮不能少,納禮,問名,納吉都已做到,今日是納徵,主要要頂下來往的禮數和擇吉日完婚。席間杜允唐與佟毓婉不曾有過交流,那氏與杜凌氏也是矜持不語,唯獨佟鴻仕與杜瑞達兩人客套寒暄,再加上幾名要人充當媒人,偏將兩家的聯姻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毓婉抬頭望著杜允唐。她似乎還從未認真端詳過這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桀驁不馴的靠在椅子上,對那些誇讚顯然也是不滿的。

    毓婉的心中忽然有些冰冷,就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同床共枕,也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度過一生。胸口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意識壓得喘不上來氣,像極了那天碰見周霆琛時的窒悶,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猛地站起,身後的椅子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砸在地面,整個人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支配著,她不停的喘著,絕望的看著眼前所有的人,半晌才說出一句:「我,我不想結婚。」

    整個花廳的人都閉上嘴,連同佟苑裡的僕人也停住了腳步。他們仿佛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西洋景,那樣驚詫的看著她。

    而他們背後,花廳之外,那綿延至佟苑門口的聘禮正堵住她的喉嚨,使得她再沒有力氣說下去。

    隔了很久,那氏頭也沒抬的說:「她前些日子燒糊塗了,再休養幾日就好。」

    杜凌氏樂於那氏將毓婉丟盡杜家臉面的話遮掩過去,也跟著隨聲附和:「是該多多休息,總是神情恍惚怎麼能做個新娘子?」

    杜瑞達呵呵一笑,並沒有多說,反是佟鴻仕鐵青了臉尷尬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一群人似乎再沒有人在意她的意思,又開始商榷吉日吉時。是阿,聘禮已經端到了家門口,距離婚期也只有兩個月,怎能說反悔就反悔?於是作為當事者的毓婉被所有人忽視了,任憑她怎麼不滿,也沒人站出來肯定她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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