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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已經不關心這個問題了。
司藤顯然也一樣,淡淡嗯了一聲,一副有事啟奏沒事滾遠的架勢,顏福瑞吞吞吐吐的:“那個……司藤小姐,我在外面待著也……沒事做,我能不能……進來啊?”
等了半天,沒等到回音,他也是臉皮厚,權當是默認,趕緊關上門,走到昨晚的鋪位邊坐下,拈了塊土豆,正要送到嘴裡開吃,見秦放看他,又殷勤地遞向他地方向:“來一塊?”
秦放沒有胃口,他看司藤,低聲問了句:“接下來呢,怎麼樣了?”
***
接下來怎麼樣了?
和白英目光相觸的剎那,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緊接著她明白過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半妖險象”。
這不是丘山教她的,這是她和妖有了接觸之後,一點一滴了解到的,身為妖,這是與生俱來的畏懼,血管里天生帶出的忌憚。
用人類的話來說,更像是妖的……絕症。
半妖險象,是指妖的個體一分為二,每個半體的妖力都急速衰減,在某種程度上,妖更趨向於動物社會,崇尚“弱肉強食以力制衡”,沒有妖力或者妖力平庸,意味著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食物鏈的最下層、被掠奪、或者被輕易誅殺。
其次,壽命會和人一樣,只有區區幾十年,容貌也會逐漸老朽——對人來說,幾十年已經是漫長的一輩子,但是對於妖,幾十年算什麼?山川河流,石塊藤木,哪一樣不比人的壽命長?幾十年,修煉都成不了什麼氣候,只剩幾十年的壽命,跟馬上就死有什麼區別?這不是絕症是什麼?
幸好,生命總有出路,就好像一種劇毒,總會有對應的解藥,所謂的無藥可救,只不過因為尚未找到而已——任何分歧在死亡面前會變得不值一提,出於對半妖險象的畏懼,半體會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體,如同把頑症扼殺在萌芽初期。
非常罕見的,如果依然不能達成一致,那就只能兩相對決,武力毀滅異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為妖——這也並不困難,因為分體時,沒有絕對的等同和勢均力敵,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會有一方更強一些。
只是,武力解決,過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終究不是上策。
司藤的聲音很平靜:“那個時候,情勢本來就危險,一旦被丘山截住,後果不堪設想,如果再分體,簡直是自尋死路,我願意做出讓步跟白英和談,誰知道……”
她冷笑兩聲:“誰知道,跟她怎麼都說不通,她覺得邵琰寬明知她是妖,還向她求婚,是因為愛她愛到無法自拔,更加印證了這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男人。她還勸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麼意思?不如跟相愛的人逍遙一世來的快活……”
顏福瑞如聽天方夜譚,嘴巴里叼著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寬,青城現形之後,我並不記恨他,但對他從來也沒有幻想,和白英分體之後,去除了對他的感情迷戀,就越發覺得邵琰寬這個人可疑,所謂的百樂門偶遇,起初還覺得是緣分,這個時候,開始懷疑會不會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暫時放棄說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寬,我查了很久,終於讓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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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舞廳的後巷,邵琰寬豎起大衣立領,匆匆走向巷尾,巷子頭上圍了一圈人,奇怪了,有拉黃包車的,也有大飯店裡穿制服的夥計,甚至還有衣著齊整的銀行職員,一群人亂鬨鬨討論著什麼,邵琰寬走過的時候,依稀聽到一句:“昨天晚上,日本人炸了我們盧溝橋了,我聽說,那盧溝橋就在北平城門口啊……”
是嗎?邵琰寬這些日子風花雪月的,不怎麼關心時事,日本人嘛,聽說屯兵在那很久了,總有摩擦的,不至於成什麼氣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對襟盤扣本地衫,一頂破糙帽遮住了道士髻,兩隻眼睛從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說過,沒事別找我嗎?”
邵琰寬有些動氣:“怎麼沒事,兩件事。司藤答應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寬煩躁:“道長,不見得真要我娶她過門吧?怎麼說都是個妖怪……這萬一……道長,你趕緊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這還要請你多多幫忙啊。”
邵琰寬愣了一下。
“兵法上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策。對於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臉皮,你不知道,之前在漢口一帶,我跟她打過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挾持了幾十條人命逼我放她。上海是個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鬧市……”
邵琰寬著急:“道長如果擔心這個,大可不必啊。我之前還帶過司藤下鄉踏青,那種地方偏僻處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臉色一沉:“你聽我說完!”
“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城,還重創了我們麻姑洞的道友,我實在不希望道門再有損傷。司藤居然答應你的求婚,可見她現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竅了,邵公子,如果……”
他湊向邵琰寬耳畔,聲音壓的極低,邵琰寬聽著聽著,忽然間怒容滿面:“生孩子?妖怪生出來的,能是人嗎?”
丘山冷笑:“邵公子,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一般情況下,妖怪當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願意,生出來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盡散妖力,是不能給人生孩子的。”
邵琰寬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歡你,你只要對她好一點,多說幾句甜言蜜語……這事對你邵公子來說,很難嗎?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簡單了,不用傷及無辜,道門也可以全身而退,功德無量啊。”
邵琰寬似乎想說什麼,丘山趕在他開口之前打斷:“對了,你說有兩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麼事?”
邵琰寬語氣有些不豫:“道長,想必我們家紡織廠的事,你也聽說了。”
先前跟丘山是說好的,在司藤這件事上,他願意幫忙,但作為回報,丘山許他一大筆錢,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業華美紡織廠,沒想到形勢變化這麼快,原以為還能撐個一年半載,誰知說倒閉就倒閉了。
丘山笑了笑:“聽說了,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其實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錢投在廠子裡,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實。現如今兵荒馬亂的,聽說北邊已經打起來了,到時候想外逃,廠子帶不走,丟了又可惜,反而是個累贅。現鈔我是沒有,但是我們道門值錢的玩意兒還是不少,你放心吧,答應給你的,一分也不會少。”
邵琰寬的臉色終於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長說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再來找你。”
丘山的臉色忽然沉下來:“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暫時有事,要離開上海,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蹤跡,誘她產子,這些都要拜託邵公子了。”
邵琰寬結巴起來:“怎麼道……道長要走嗎?幾……幾時回來?”
丘山嘆氣:“暫時說不清楚,邵公子,你們在上海有吃有喝,不知道內陸疾苦。去年開始,川甘一帶大饑荒,買賣人肉、人吃人,聽說靖化縣的縣長都給嚇瘋了,這種地方戾氣橫生,為免妖變,各大道門都已經趕過去了……總之,事了之後,我會再回上海,親自剪除司藤這個妖孽。”
再回上海?這話說的輕巧,他那時當然想不到,前腳離開,後腳就爆發了八一三淞滬會戰,三個月後上海即告為日本淪陷區——不過,其實這些,司藤自己也沒看到,畢竟,她沒有活到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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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她還是忍不住面有得色:“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寬和丘山的合謀告訴了她,看著她渾身發抖面色慘白,心裡頭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裡控制不了的幸災樂禍,你以為你一頭奔過去的是一世良人終身可付,其實呢,誰讓你不聽我的話,誰讓你一意孤行,現在終於一頭撞了南牆,怪誰呢?
白英說:“你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考慮。”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過,想破了腦袋,也很難把負心人變成痴情郎君吧。”
說完了,又寫了地址給白英,語氣隨之柔和:“想通的話,趕緊過來找我,丘山離開上海,這是個好機會,我們還要從長計議。”
……
三天之後。
那一天,她記得很清楚,傍晚時分忽然下起暴雨,嘩啦嘩啦,旅館的窗戶看出去,屋頂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煙,正煩躁著白英怎麼還沒消息,外頭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白英托人給她送了一封信,約她今晚見面。
地點選在倒閉的……華美紡織廠。
第⑧章
屋子裡很安靜,借著這片刻停頓,顏福瑞終於想起來要把嘴裡的奶干給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從來不像是個有耐心的人,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為什麼這麼事無巨細的……都講給他聽?
三人之中,也許只有顏福瑞是真的拿這個當故事聽的:“那後來呢?”
司藤笑了笑:“後來,我就去了。”
***
事先,她已經猜到,這次見面不會那麼順暢,但是白英的固執,還是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
白英並不覺得是邵琰寬的錯,她把一切都歸咎於丘山的詭計。
——丘山一定在琰寬面前說了我很多很多壞話,所以琰寬才會被蒙蔽的。
——他是長子,家業的壓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錢來引誘他,他只是一時糊塗。
——我相信,只要給我點時間,和他相處的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會對我改觀的。
琰寬琰寬,邵琰寬什麼都沒做錯,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聽使喚,司藤冷言嘲諷白英:“邵琰寬已經有了妻室,你要去給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丟臉麼?何止丟你的臉,我們做妖的,都面上無光。”
“琰寬說了,會光明正大娶我過門,該有的規矩都有,半分不會委屈我,除了舊式排場,還會另做一場上海灘風行的西式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