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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他的腦子裡都是“為瓦房報仇”,也無數次設想過或持刀或拿箭刺向沈銀燈的心臟,但是他這輩子,別說殺人,就連傷害小貓小狗也不曾有過,真的面對著這樣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銀燈,居然有些遲疑了,矢箭的箭頭微微顫著,幾次想發力都沒能刺的下去。
最後一次狠狠心,箭頭都已戳到她心口,沈銀燈已闔起的眼皮驟然掀起,她冷冷盯住顏福瑞的眼睛,說了句:“我會回來找你的!”
許是被這句話激的,顏福瑞全身發熱,腦子一衝,毫不猶豫的把矢箭刺了進去,秦放不忍再看,把頭偏向了一邊。
靜默中,顏福瑞後退兩步,手捂著臉跪倒在地嗚嗚嗚地哭起來。
秦放聽見司藤沒有情感起伏的聲音。
“這世上,不是隨便是誰,都能回來的。”
【第五卷完】
第①章
最後是秦放和顏福瑞合力,把吊在半空中的一干人給救了上來,道門沒能全身而退,在掙扎和藤條繃斷的時候,桃源洞的潘祈年摔了下去,就像沈銀燈說的一樣,撞上石峰,腸穿肚爛,鮮血都滋養了赤傘的子孫。
這算什麼呢?工傷?蒼鴻觀主他們要怎麼去編藉口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釋呢?秦放腦子裡亂的很,正混沌著,司藤從內洞出來,沒理道門,也沒理秦放和顏福瑞,自顧自出洞。
那所謂的吞食赤傘妖元,所謂的第四件事,必然已經大功告成了。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秦放又去了內洞,被釘死在牆上的沈銀燈像極了他第一眼見到時的司藤,人皮包著骷髏,眼洞大突,死不瞑目。
他看了很久,默默退出來。
道門的人很焦灼,議論紛紛,除了沒有中過藤殺的白金教授,每個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
——司藤小姐還會為我們解藤殺嗎?
***
秦放和顏福瑞回到旅館的時候,夜色剛剛籠上半空,司藤已經洗漱完畢,新的旗袍,新的高跟鞋,讓店家搬了張搖椅在二樓住處外的走廊下,背對著樓道,搖啊搖的看苗寨外的山景。
兩人都不想說話,在樓梯上坐下來,各想各的心事,期間單志剛發來一條簡訊:“還在苗寨嗎?”
秦放回:“在啊。”
簡訊標識的小信封封口送出的時候,顏福瑞忽然騰一下站起來,很急地向司藤走過去,秦放沒有回頭,聽到他說:“司藤小姐,你說沈小姐是妖怪,我也知道她是妖怪,但是她一直是人的樣子,像人一樣說話。我……我總覺得……我殺了人了。”
他平生小貓小狗都沒殺過半隻,電視裡看降妖除魔,只覺得舒服解氣,真正面對,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沈銀燈跟人一模一樣,像人一樣說話,像人一樣會害怕,矢箭戳進她心口的時候,那種鈍鈍的聲音叫他渾身發麻。
如果她化作一陣黑煙消散,或者變成一朵蔫巴的毒蠅傘,他都會覺得更好受些,但偏偏又不是,她心口流血,四肢抽搐,死的都跟人一模一樣。
顏福瑞覺得,這跟殺人真沒什麼兩樣。
秦放屏息聽司藤的回答。
她先是淡淡哦了一聲,然後問他:“沈銀燈是不是殺了瓦房?”
顏福瑞似乎愣了一下:“是啊。”
“殺人該不該償命?”
“……該。”
“那殺了該殺的人,有什麼好想不開的?”
秦放心裡五味雜陳的,又有些想笑,司藤很會說話,打發顏福瑞這樣的,都不需要超過三句話——果然,顏福瑞沒聲音了,再然後吭哧吭哧往回走,坐下時,秦放聽到他嘟嚷說:“也是哦。”
坐了一會,他又低聲攛掇秦放:“我看你也挺想不開的,你要不要跟司藤小姐聊聊?我覺得司藤小姐是個明白人。”
秦放看了顏福瑞一眼:“我沒有什麼想不開的。”
***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蒼鴻觀主帶著道門所有人過來拜訪,客棧不大的小院子站了這麼七八個人,幾乎塞的滿滿當當,司藤當沒看見一樣,躺在搖椅里前後晃著,木頭交聯處的聲音咿呀咿呀的。
蒼鴻觀主很尷尬,求救似的看秦放。
秦放沒有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提醒司藤:“蒼鴻觀主來了。”
司藤連搖椅的頻率都沒變:“有話就在那說唄。”
有話就在那說唄,這意思,連樓都不讓蒼鴻觀主上的。
高高在上,居高臨下,今時今日,她確實有這個資本叫蒼鴻觀主難堪。
蒼鴻觀主猶豫再三,口氣和緩地近乎迎合:“今日的事是對不住司藤小姐,沈……赤傘這妖怪太過jian猾,把我們騙的團團轉……也怪我們自己沒有帶眼識人,還請司藤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往心裡去。說起來,這事總算也告一段落……”
司藤咯咯笑起來,她起身走到欄杆邊,兩手懶懶一撐,姿態極好看的:“蒼鴻觀主上過小學嗎?寫過作文沒有?老師怎麼評的?”
蒼鴻觀主莫名奇妙,他從小就進的道觀,師父教認字,也教念經,沒教過寫作文。
司藤說:“我是沒正經念過書,也知道要中心明確,直切主題。老觀主囉哩囉嗦這麼多,又是道歉,又是罵赤傘狡猾,又是讓我大人大量,說到底,不就是為了藤殺嗎?也罷,為免老觀主牽腸掛肚,我也就給個明白話,這藤殺,我不會解的。”
人人都以為她那句“我也就給個明白話”之後,是皆大歡喜,畢竟她自己大事得成,應該心情舒暢不是嗎?哪知道換來這晴空霹靂般一句。
起初的驚愕死寂過後,馬丘陽道長第一個氣急敗壞:“憑什麼?”
司藤奇道:“憑什麼?馬道長長的像丸子,這腦子裡裝的也是豬肉嗎?按照沈銀燈的安排,昨兒個這一院子的大小道士,不是都應該去餵蘑菇了嗎?現在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裡,該謝謝誰啊?”
“我無意之中救了一群要殺我的人,心裡已經很不舒服,還敢跟我提藤殺,我一個妖怪,不想做那麼多好事,我怕萬一立地成佛,生活不適應。”
蒼鴻觀主尷尬之至,人要臉樹要皮的,他怎麼會不知道這趟過來是自討其辱?只是與生死相比,面子也就不那麼重要,幻想著,或許能靦著臉過來爭取一下……
果然剛開口就被打臉了,她說,這藤殺,我是不會解的。
一時間人人陷入僵局,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大成梗著脖子來了一句:“走吧,不嫌丟人啊。”
北方人,脾氣果然是直且急,他帶了個頭,其他人無可奈何的,也都遲疑地開始挪動步子:一來確實是己方理虧,大家都不是沒臉沒皮的人,二來又能把司藤怎麼樣呢?
只有蒼鴻觀主站著沒動,大家走到門口,回頭過來看他,他身子顫抖了兩下,忽然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司藤不動聲色的:“我歲數不算小,加起來百十歲有的,受晚輩這一跪,當的起。”
蒼鴻觀主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說:“司藤小姐要是心裡不痛快,一定要找人出氣,就把我這個老頭子收走吧。我活到七十多了,活不活都不重要。可是我這些道友,司藤小姐就高抬貴手吧,他們是被我召集著趟進渾水裡的,潘道長都已經死在山上了,剩下這些人,丁師傅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家裡有老婆孩子,我那個小徒孫王乾坤,他是什麼都沒做……”
說到後來,聲音發顫說不下去,僵了一會之後,蹬蹬蹬開始磕頭,每一下都重,忘記了磕到第幾下時,忽然像被扼住了一般姿勢怪異地磕不下去,秦放先還奇怪,下一秒忽然反應過來:是司藤做的。
她不需要現藤身或者用藤條了,她從沈銀燈那裡奪來的妖力起作用了。
司藤說:“妖怪沒有人心,老觀主聲淚俱下的這套,可以收起來。藤殺我絕不可能會解,但是老觀主如果配合,諸位有生之年,我可以讓它不發作。”
蒼鴻觀主沒聽懂,半張著嘴看司藤,白金教授反應的最快,聲音近乎激動:“這就像愛滋病一樣,在人體的潛伏期一般是10年,10年之內,患者跟普通人毫無差別,除非病發才會不治。司藤小姐可以控制藤殺,如果她在你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藤殺發作,那麼……”
如果有生之年藤殺都不會發作,在體內潛伏一輩子,與性命又有什麼干礙呢。
蒼鴻觀主激動地聲音都抖了:“司藤小姐要我怎麼配合?”
司藤看了他很久,說了句:“你上來。”
***
司藤問了蒼鴻觀主一個問題。
1946年丘山道長、李正元道長和黃玉在上海鎮殺司藤之後,屍骨埋在哪了?
屍骨埋在哪了?
蒼鴻觀主記得,司藤死後,丘山道長神色冷峻,說是為免有變,這妖怪的屍身是一定要燒掉的。
點火時,特意在屍身上淋了火油,刷的一下,焰頭竄起老高,丘山道長往火里一張張地扔符咒,說:“三十多年前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今日總算是了結了。”
蒼鴻觀主那時還小,被李正元道長趕在邊上,字字聽的清楚,卻字字聽不懂,他只記得,火滅的時候,丘山道長的一張臉,像死人一樣難看。
所有助燃的木頭都燒成了灰,風一吹飄飄灑灑,像絕望中降下的大雪,除了那具燒的焦黑的屍骨。
骨頭根根支棱,肋骨森森分明,眼洞似乎深不見底,牙床排列的弧度像譏誚的大笑,似乎下一刻就會開口說話。
——“我會回來的。”
蒼鴻觀主張著嘴巴看,師父李正元道長衝上來捂住他的眼睛,眼前黑下來的瞬間,他聽見丘山說:“不行,這屍骨我要帶回青城,做法鎮壓,還有她的原身藤根,也要一起挖出來,以防來日有變。”
那時已經是1946年的最後一個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數,帶著司藤屍骨離開上海的那一天,天仇地慘,大霧瀰漫,可見度只有二三十米,再遠一些的人影憧憧,都像是遊蕩的鬼影。
他們個個走的心事重重,天漸漸黑了,周圍有低矮的房屋,又忽然開始下雨,瓢潑一般,蒼鴻觀主頂著油紙布咬著饅頭坐在板車車尾,他記得當時好像是被噎住,嘶啞著嗓子朝師父李正元道長要水喝,李正元取下腰間的水袋,正俯身給他倒,半空中一聲巨響,一個巨大的赤紅火球劃破霧靄。
再然後眼前亮的嚇人,整個地面都在震顫,響聲當場就震昏了黃玉,巨大的熱力迫面而來,車子被氣浪掀翻,蒼鴻觀主哭嚎著在地上滾出很遠,緊接著黑煙滾滾,嗆的他幾乎不曾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