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16頁

    轉念一想,老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麼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對付了。

    臨睡時,司藤沒有就寢的意思,秦放帶著瓦房先睡了,迷迷糊糊間看到有個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著手處濕漉漉的,指fèng間黏黏膩膩的水糙,抬頭一看,居然是陳宛,發縷一直往下滴水珠子,問他:“秦放,怎麼還不送我回去?”

    秦放一驚而醒,後背冷汗浸的冰涼,倒抽氣間再也睡不著了,這才發覺淅淅瀝瀝雨打檐瓦,滴滴答答,居然下雨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沒有,秦放猶豫了一下,還是披衣開門出來,門一開,裹挾著濕氣的冷風透身,激地他一個哆嗦,一時間,檐腳下掛著的風鈴叮鈴作響,脆聲不絕。

    司藤還沒睡,站在廊下看著風鈴出神,石桌上放了本《連城訣》,書頁微卷,正放,想來已經看完了。

    聽到秦放的腳步聲,司藤沒回頭,卻奇怪地問了句:“你喜歡風鈴嗎?”

    秦放搖頭,忽然意識到她看不到自己的動作:“以前挺喜歡,後來聽到一個說法,說是風鈴挺邪的,不宜擺放。”

    司藤說:“有一首風鈴偈,說是,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還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個妖怪,在人世討活路,多艱難。”司藤笑起來,“求道,求佛,求人度。臨死才悟了般若。”

    又問秦放:“你死時聽到什麼?”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裡的聲音,不知道什麼鳥在叫,安靜的時候,還能聽到高處山路上過車。”

    “那你沒有真的死過。”

    秦放奇怪:“那還不叫死?”

    那當然不叫死,他是將死未死,陰陽邊緣,五感漸衰卻又沒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是真正死去,長眠七十七年。

    死去時,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睜睜看瓶口倒傾卻無能為力:她記得那時,轟的一聲從高處墜下,軟綿綿以扭曲地姿勢倒在地上的一大灘血泊里,殘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個癱軟在地渾身哆嗦的男人,穿破舊打補丁的衣服,脖子上掛一條白色的汗巾,黃包車夫的打扮,上下牙關一直打架,噶噠,噶噠噠,磕頭又如搗蒜,咚,咚咚咚。

    後來,那個人從角落堆著的霉堆里抽出好大一塊布,那麼揚空一揮,巨大的黑暗兜頭罩過來,蓋住了她死不瞑目的雙眼。

    被裹住、拖拽、抬抱、放進逼仄狹小的黃包車,然後車子動起來了,老舊的上鏽車軸有節律地吱呀吱呀響,間或是那個黃包車夫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到最後,聽到了鈴聲。

    鈴音送殘命,據說,鈴聲是唯一能穿透陰陽兩界的聲音,她是在陽世的路上越走越遠,漸漸進了陰間的隧道了吧,那時候的鈴聲,就像今晚一樣,叮咚叮咚叮叮咚,為她說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

    王乾坤去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包括胸透,其間被嘰嘰喳喳青春無敵的小護士們圍觀數次,有幾個還大著膽子過來問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嗎?道士不應該燒個符紙,念個咒,喊一聲急急如律令什麼的,病就好了嗎?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這個社會對道門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來,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氣管是支氣管,醫生的臉色都很不好看,那意思是這麼健康這麼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別來浪費我們醫療資源啊。

    王乾坤舉著片子向顏福瑞傳達這個好消息,顏福瑞不明白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王道長,你不要浪費時間了行不行,你惹著妖怪了,你倒是趕緊跟你師父講啊。”

    武當腳下,遠離青城,王乾坤又恢復了他的科學世界觀,他回答顏福瑞說,經過審慎的思考,他覺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學來解釋,這不是妖怪。

    他的結論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說,他的身體裡有成千上萬的藤條,那麼胸透肯定可以檢測到這種物質的存在,既然沒檢測到,那就說明根本沒有,他當時所經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來的。

    顏福瑞不同意,說那你被藤條綁到天上盪了半宿怎麼解釋?

    王乾坤很肯定的說:是催眠。當時我其實站在地上,但是我以為我在天上盪了半宿。

    顏福瑞又問:那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條綁到天上盪了半宿怎麼解釋?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為你看見我被綁到天上,其實我當時站在地上,這是一種視覺混淆。

    顏福瑞嘆了口氣,他覺得王道長是書讀的太多了,看來書讀的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個24小時就要到了。

    兩個小時後,顏福瑞拖著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現在武當山白雲觀門口,王乾坤的道友們蜂擁過來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又有人把顏福瑞領進道觀里,去見王乾坤的師父,也就是老觀主。

    老觀主道號蒼鴻,年七十許,鬚髮皆白,很有些傳說中仙風道骨的范兒,顏福瑞見到他的時候,蒼鴻觀主正在練字,字如青松,力透紙背,書曰:上善若水,柔弱不爭。

    引領的小道士示意顏福瑞噤聲,等老觀主落完款再進入正題不遲,顏福瑞等不及,瞅著老觀主的手去摸印章時大叫:“是個叫司藤的妖怪,她說她回來了,她說她會找上門來的,老觀主你得管管啊!”

    引領的小道士羞的滿臉通紅:顏福瑞說有急事要見觀主,還以為是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這裡說什麼妖怪,你以為拍電視麼?

    他上前揪住顏福瑞的衣領就想往外拖,忽然咣啷一聲,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幾個個兒,正停在腳邊,紅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個字金鉤鐵劃:蒼鴻印鑑。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拖還是不該拖,停了一會,見蒼鴻僵僵的沒動靜,心裡有點忐忑,怯怯叫了句:“師祖?”

    蒼鴻不受控地開始咳嗽,小道士趕緊過去給他捶背,又手忙腳亂地抽開抽屜找藥,蒼鴻咳的喉頭都有腥甜味了,他低頭看自己顫抖的手,皮膚鬆弛,皺紋百結的手。

    當年他的手,不是這樣的。

    那時他還小,八歲還是九歲?遵從師父李正元道長的命令,緊緊抱著百子千孫紅繡襖裡頭的嬰孩,那個床上的女人蓬頭垢面,掙扎著想從床上爬下來,卻一直被圍床一匝的鎮魔符火燒的慘叫,李正元、丘山,還有黃家門的黃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幾乎是每一次斷喝之時,那個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法咒的聲音終於歇息下來,符火的焰頭漸漸小了,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居然還沒有立刻斷氣,她撐著手臂往外爬,過符火的時候,皮肉被火頭燒的茲茲作響,發出焦臭的味道,她沒有躲閃,一直爬到了蒼鴻腳邊,眼睛裡發出奇異的光亮,緊緊盯住蒼鴻手裡的襁褓,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伸手去扯。

    蒼鴻嚇的往後縮,他跟那個女人對扯,那時他的手白胖粗短,渾然不是現在垂皮老肉的模樣,後來師父李正元道長說:“給她。”

    他鬆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紅襖掀開,露出那個嬰孩憋的青紫的臉,他抱的太緊,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給悶死了。

    那個女人嗬嗬的笑,她沒有哭,喉嚨里發出獸受傷似的聲音,怨毒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忽然癲狂一樣笑起來,說:“我會回來的,你們記著,我司藤這一生,從無敗績,誓重如山,我一定會回來的。”

    蒼鴻還小,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夜夜驚夢日日啼哭,那女人刻毒的臉如鐫刻一般在腦子裡拂之不去,後來李正元特意安排道友給他做了法,跟他說,那個叫司藤的妖怪已經死了,你丘山伯伯和黃姨把她燒的只剩下灰了。

    六十餘年斗轉星移,無災無病到暮年光景,忽然有一天,有一個人跟他說:那個叫司藤的妖怪,她說她回來了。

    第⑥章

    吹糖,箍桶匠,絞臉,茅山號子,制線香,多少街頭尋常見的老行當現下都已經難覓蹤跡,當年如雷貫耳的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連人都湊不齊也就不是什麼怪事了。

    四大道門有名山道廟支撐,尚有蓬勃氣象,崆峒、紫陽、雲霄、麻姑、桃源、白鶴、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應,原本紫陽洞的後人也周周折折打聽到了,電話撥過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著嗓子問:“找我老頭嗎?去廣州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門,當年都是閒雲野鶴的道長真人帶兩三徒弟三兩近仆在山清水秀遠離人境之處結廬立觀,後來歷經戰亂、運動、改革、開發,後人或棄衣缽或返紅塵,繼續持道者少之又少,聽到電話里問的是道洞,那人老婆氣不打一處來:“道道道!擺弄那玩意兒能吃飯睡覺?我老頭說了,那都封建迷信!”

    道街就更難了,九道街全稱九道街巷,取東南西北坊間市肆的九戶人家,對外是尋常行當,關上門就能點水畫朱符。吃五穀雜糧聽家長里短,從來市居難守道,加上現代社會信息多出路多誘惑也多,年輕一輩鮮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聯繫上了兩家,一家在天津王頂堤紅旗路,計程車司機,據說祖業還沒撂下,聽說道門齊聚,收拾了行李即刻南來,還有一家在南京東箭道近總統府,人在高校當老師,專業據說和祖業極相近,難得的傳統和現代接軌,實踐和理論掛鉤。

    九家都聚齊,已經是六天後的事了,可憐王乾坤一天一折騰,面黃肌瘦形銷骨立,躺床上奄奄一息都快沒進的氣了,僅有的力氣都在問顏福瑞同一句話。

    “那些人到了沒有?”

    顏福瑞不忍心打擊他,不過他真心覺得,來的那一個又一個,不管穿不穿道士服,裡頭都沒有真神,尤其是跟班過來的小道士們,一個個興奮地跟出國旅遊似的,聚在一起紅光滿面的討論:

    ——“聽說出了個妖怪?”

    ——“是真妖怪嗎?長几個鼻子幾個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來,發網上去。”

    那頭是臥薪嘗膽枕戈待旦要復仇的妖怪,這頭是鬆弛懶散馬放南山幾十年的道門,這可怎麼辦才好?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16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