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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藤示意他讓一讓,坐到沙發上擦拭頭髮,隨手把桶面推落在邊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湯麵,落下去的聲音還挺悶的,秦放下意識問了句:“不吃嗎?”
“我用不著吃東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會餓?”
“不會。”
“那你……”
他指著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你還買了一桶又一桶,還有餅乾?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從來都不吃飯不是更奇怪?身邊都是人,我總得讓別人覺得我是個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裝會餓,會渴,細緻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別人就只當她是身邊的甲乙丙丁,沒人會盯著她說:“看,這是個不用吃飯的妖怪。”
用不著再跟她寒暄了,秦放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早就知道我會回來?”
“嗯。”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司藤把擦拭頭髮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順勢就倚到了沙發後背上,明明她才是坐著的那個,但是目光那麼冷冷一瞥,周圍的氣壓都似乎低了幾度。
“有什麼能比親歷親為來的更印象深刻嗎?”
印象深刻?
秦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去的幾天他是怎麼過的?戰戰兢兢,惶恐驚怖如喪家之犬,不敢抬頭不敢近人歇斯底里像個瘋子,就是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當然深刻,我特麼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麼尊重女性,紳士風度,那都建立在與“人”對話的基礎上,眼前這根本就不是個人,還跟她客氣什麼?
“司藤,你還真別把自己當棵蔥,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訴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呢,我也不怕,橫豎就是個死,老子又不是沒死過,你玩兒的挺開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還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腳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兒,恨恨剜了眼司藤扭頭就走,剛才沒能破門而入的那一下終於找補回來了,一個字,慡!
司藤在背後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說:“挺有骨氣啊,不過,我這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拆人骨頭。”
秦放咬牙,媽蛋的這叫人話嗎。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秦放用了足有兩秒鐘才意識到司藤是在跟他說話,搞了半天連他名字都沒記住,秦放氣急反笑,想嗆她一句狠的,又覺得人類語言實在極其遜色。
“秦放。”
“哦,秦放。那麼我告訴你,如果還想跟著我,我要給你做做規矩。”
秦放盯著她看,這女人是聾了嗎,他剛剛擲地有聲那麼一長串,她都沒聽見嗎?跟著你?誰想跟著你了?
“第一是,現在,是你離不開我,不是我離不開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氣續你的命,在你說出不想跟著我之前,先想一想我願不願意讓你跟著。我讓你活命,這是我對你的價值。你對我有什麼價值?我要是說你狗都不如,你又要生氣,可是,給狗吃肉,狗都還知道搖尾巴呢,至少,不會討我的嫌。”
秦放想說什麼,司藤拿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給你五分鐘,想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想好了再繼續。”
說完了不再理他,回盥洗室吹頭髮,小電器嗡嗡的聲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腦子裡扇,秦放愣愣站著,忽然覺得司藤說的也有一點道理。
現在看來,他離不開司藤這件事,並不是司藤人為操控,而是死而復生後的既定事實,當時當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氣交互促成了雙方的各自復活,但是時過境遷,現時、現下,他對司藤的確毫無價值。
秦放的後背隱隱有些發冷,司藤出來時,不知為什麼,他把目光移開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繼續說。”
“第二是,你有兩個選擇,跟著我,或者不跟。”
“想跟著我的話,就要聽我差遣。我脾氣不好,喜歡別人對我恭敬客氣,一個眼色你就要知道怎麼做,想你笑的時候你就笑,不想你笑你就不笑。比如我想你跪著,不管你是真心要跪還是被刀子壓著跪,只要跪了,我就滿意。明白了?”
明白,怎麼不明白,秦放不怒反笑,他指指地毯:“所以我現在要跪著?”
司藤面無表情:“那是打個比方。”
秦放壓住氣:“不跟著會怎麼樣?”
“不跟的話,你現在出門,任選一個方向隨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個坑往裡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給你上香了。”
很好,很多年前看過的搞笑段子終於派上用場了,秦放在心裡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髒了爺輪迴的路。
“第三是……”
“第二還沒想好。”秦放很不客氣地打斷,“剛不是還給五分鐘嗎?”
不是沒想好,你誰啊你,不過,既然還有第三,一起聽了,再翻臉不遲。
“用敬語,要說,司藤小姐,我還沒想好,請多給五分鐘。”
秦放盯著司藤足足有一分鐘,人的眼睛是不能那麼盯的,盯不了多久就得閉闔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個蠟像,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對看下去估計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著眼睛長吁一口氣:“司藤小姐,您請繼續。”
司藤伸出手:“給支煙。”
“我不抽菸。”
司藤還是看他,手也沒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個眼色你就知道怎麼做”,行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這一時:“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這就去買。”
煙是雜牌的,什麼青海雲天,反正沒聽過,司藤既然抽菸,又提過上海,那年代,估計是抽洋菸雪茄的主,還以為她會挑剔,誰知道她接過來看了看,說了句:“我不能吸菸。”
秦放火機剛撳著:“不能?那你還買?”
司藤諱莫如深地笑,她把菸頭湊過去點著,凝視半晌,湊到唇邊深吸一口。
秦放先還看她,看著看著,臉色漸漸變了。
司藤身上火苗漸漸泛起,焰頭貼著肌膚躍動,頭髮,眼眸,雙手,到最後幾乎只能在火頭掩映間看到她的輪廓,地毯漸漸變焦,刺鼻的燒臭味泛開,家具的邊緣開始轉黑,蓽撥的乾裂聲響起次第響起,秦放被火勢迫的連退幾步,大叫:“停下,這樣會起火的!”
沒有回應,火舌倏忽竄起,窗簾,沙發,木製家具無一倖免,窗戶砰一聲迸裂,樓道里傳來驚惶的人聲,秦放嗆咳著往門邊走,門把手燙的要命,手剛挨上去就痛的抽縮,秦放扯過衣領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幾下房門,外頭有人大叫:“裡頭有人,還有人!”
嗤拉聲起,應該是有水潑了過來,慌亂間門被踹開,秦放踉蹌著衝出去,濃煙幾乎是同他一起掀出,迫得外頭救火的人連退幾步不住咳嗽,濃煙瀰漫間隱約看見洛絨爾甲拎了滅火器往這頭沖,掰開噴嘴就是一通狂噴,又扯著嗓子大叫:“樓上還有沒有人!趕緊下去!下去!”
所有人都撤到樓下,火勢不息,越燒越烈,真像是有火龍在樓層外圍舔舐盤卷,消防水車終於到了,看熱鬧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吵嚷尖叫聲中,兩道水柱在夜色里壓往大火的焰頭。
秦放這時才覺得手腳發軟,推搡中疲憊地退到外圍,無意間抬頭,突然看到司藤站在不遠處黑暗的角落裡。
秦放的腦子轟一聲炸開了,他幾乎是衝過去的,壓低聲音吼她:“你太過分了!你燒了人家的房子!這樣會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難以置信,這個時候,她還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請你記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規範和法律制約。”司藤的嘴角漸漸泛起冷笑,“過分嗎?天理不容嗎?這本來就是妖做的事。妖怪就是讓人來怕來恨來唾罵的,我不需要人喜歡、愛或者敬重,只要怕我,怕我……就可以了。”
第⑨章
火災的處理程序相當複雜,勘測火源、界定直接責任人以及最終處罰——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裡竄起來的,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不過走運之處在於無法勘測起火原因,不是人為縱火也不是電荷超載線路老化,買煙和打火機上樓是一大疑點,但洛絨爾甲說了:上樓沒兩分鐘火就起來了,還連竄了好幾間屋子,澆汽油燒也沒這麼快啊。
暫時排除嫌疑,但是留了秦放所有的個人信息,隨時需要配合接受“諮詢”。
這邊的問詢程序走完,天已經蒙蒙亮了,部分客人被轉移到附近的金馬大酒店,秦放趕過來的時候,這些人都在一樓的餐廳吃早飯,個個灰頭土臉睡衣外頭罩酒店提供的棉大衣,怎麼看怎麼委頓疲憊,除了……司藤。
餐廳很大,別人都選了角落靠邊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軍綠色老棉襖,但是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還限量。
好多人盯著她看,尤其是餐廳里那些藏族女服務員,眼睛裡的艷羨都像是能發光,秦放經過她們身邊時聽到她們在說:“看她的腳多白。”
白有什麼用,心黑啊!
秦放沒什麼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對面坐下,經過了昨晚再面對司藤,心緒尤其複雜,憎惡與無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了一走了之,又覺得極其不值:為了一口惡氣,要賠上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嗎?可是如果向司藤低頭,做一隻鞍前馬後的搖尾狗……
“秦放,你有什麼夢想沒有?”
在跟他說話嗎?秦放最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夢想這麼文藝不接柴米油鹽的話題,可不像是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妖怪會討論的,難不成話中有話,又要借題發揮給他點顏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麼夢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連小學生寫作文都會寫,我的夢想。你的夢想是什麼?”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夢想我從來沒有帶安蔓來過囊謙。”
那時候只是轉了個虛榮的念頭,覺得千里踐諾是件很瀟灑浪漫值得吹噓的事情,覺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兩件說走就走的事兒,現在知道後悔了,千里迢迢過來磕頭,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