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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自己覺得,情之一字,其實複雜的很,很多痛心徹骨的恨,其間還是間有愛的餘味,而尤其耽溺其中想不開的,往往是女人,他覺得司藤或多或少也會帶有一點情愫,明明痛恨,但還是想打聽,想知道……
司藤冷笑:“你以為,我是因愛生恨,所以一定要打聽到邵琰寬的下落嗎?”
秦放忽然反應過來:如果司藤當時沒有選擇嫁給邵琰寬,那麼愛上邵琰寬,跟邵琰寬有感情糾葛的應該是另一個。
“你為了你的那個……姐妹來的?”
司藤把目光從對岸收回:“我只為了一件事來,當初到底是誰,不遠千里,把我埋到了囊謙。”
***
從殯儀館監控屏幕上,張頭兒看到趙江龍被包的嚴嚴實實的屍體,被送進了焚化爐。
他瞥了一眼身邊的賈桂芝,這女人穿一身黑,臃腫的腰身被衣服勒的一圈一圈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奇怪表情,一直盯著監控屏看,焰頭升起時,她帶著哭音聲嘶力竭大叫了一句:“躲火啊!”
這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吩咐的,說是焚化的時候,得喊這麼一句,提醒死去的親人的那縷魂要靈敏些,不要被火燒到——張頭兒開始時嗤之以鼻,覺得死都死了,還搞這麼些虛的幹嘛,真聽到賈桂芝帶著哭音喊,心裡頭又有些酸溜溜的,見她在邊上開始抹眼淚,實在看不下去,起身到外頭抽菸。
焚化爐上空的煙囪開始騰起黑煙,張頭兒呆呆看著,想著人就這麼燒了,怪沒勁的。
有兩個工作人員交談著從張頭兒面前走過。
“難燒,一層層包的,那麼嚴實。”
“說家屬是青海的藏族,這是那邊的宗教信仰,就得這麼包,那黃布上都是佛經,我都沒敢掀,就那樣碰了一下,就被罵說不尊重人家。”
“估計得燒一陣子。”
……
張頭兒又嘆了一口氣,被那幾個幹警嘲笑不認識藏傳佛教佛像之後,他很是上網惡補了一陣子,現在已經很能跟人擺忽兩句藏地風情了,藏族人大部分是天葬的——不過一來趙江龍是漢人,二來中國的法律規定,異地死亡,屍體必須就地火化,再帶回安葬,所以即便賈桂芝想把趙江龍按照家鄉的習俗安葬,也必須得走火葬這一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賈桂芝抱著黑布包著的骨灰盒出來了,走過張頭兒身邊時,她停了一下,冷冷說了句:“天天跟著,你們就沒別的案子辦嗎?我過兩天就回囊謙了,你們是不是也一路跟著過去?”
說完了搡開張頭兒,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張頭兒看著她的背影,又是心塞又是憋氣,真想狠狠唾她兩口。
為了她的安全忙前忙後的,一聲謝謝都沒換到就算了,還落了個吃力不討好。不過她也沒說錯,警力有限,這頭一直沒進展,上頭已經催著調撥人員去跟其它的案子了,在賈桂芝家附近蹲點的警員,這兩天就要撤了,還談什麼跟去囊謙?
***
周萬東推開13樓的窗戶,往樓下那一間看了看,屋裡黑漆漆的沒亮燈,賈桂芝應該還沒有回來,又抬腕看了看表,晚上11點過5分。
賈桂芝家對面有公安蹲點,不好從走廊進去,好在樓上的這戶沒人,被他撬門進來了——從13樓下綰到12樓雖然有些危險,但他是誰啊,做慣這個的。
趙江龍今天火化,殯儀館之後賈桂芝還有應酬,不過應該也快回來了——周萬東面色鐵青地在腰上連纏了幾圈墜繩,又試了試拴樁的牢固程度,然後兩手趴住窗台探身出去,小心翼翼蹭住牆面一點點下。
老齊居然莫名奇妙折了,簡直不能想像,這裡頭是有鬼嗎?且不說跟老齊這麼多年搭子是不是兄弟情深——不能給搭子的死一個交代,他周萬東以後還有沒有臉在道上混!
一切順利,高層沒有裝防盜窗,周萬東藉助玻璃刀和吸盤在窗玻璃上破了個可供一人鑽進的洞,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
他在屋裡站了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勉強可以看到周圍的陳設:這裡是臥房,靠牆是大的櫥櫃,記得那天,安蔓故作鎮靜地說櫥櫃裡沒有人,然後老齊推開了一扇門,再然後賈桂芝從裡面衝出來,老齊追了出去……
那時候,滿心以為賈桂芝會必死無疑的!
周萬東臉上的橫肉扭曲地擰了幾下,走過去泄憤似的恨恨地推了一把櫃門,收回手時,心裡突然咯噔了一聲,重新又把手貼到了櫃門上。
這櫃門,似乎有些……涼。
周萬東遲疑了一下,緩緩把櫃門推開,門一打開,涼氣更甚,近乎有些冷了,裡頭黑洞洞地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是棉被,再往下按,硬邦邦冷冰冰,應該是混合著冰塊製冷的乾冰。
櫥櫃裡放這些幹什麼?如果是怕小的東西腐化,不是應該放到冰箱裡嗎?難道是……
周萬東聽多見慣,倒是不害怕,就是覺得心裡毛毛的,他抓住棉被的一角往外掀,掀到一半時被什麼東西壓住了掀不動,連急帶躁,狠狠用力那麼一扯!
嘩啦啦,很多袋裝的冰塊滾下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沉重地跌落地下,周萬東心裡一陣狂跳,生怕這裡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頭,他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很好,似乎沒什麼異常。
一切恢復了平靜,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沉默地照亮地上的一隅。
那是趙江龍的屍體,或許是因為跌落的關係,嘴巴怪異的咧著,連眼皮都掀了開來,眼球處泛著清冷的光。
但這些還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
周萬東咽了口唾沫,又向前湊近了一些。
是的,他沒有看錯,趙江龍的身上,插了三根尖樁,分別在心口和左右肋下,也不知道尖樁是什麼材質,打眼看過去,只有黑色的尖直輪廓。
周萬東心頭忽然生出不詳的預感,多年的走偏門經歷,讓他秉持一個原則:任何怪異不可解的事,先不要碰,退到安全的地方旁觀,再行下一步。
他騰地起身,幾步走到窗邊,剛剛抓住墜下的繩索,咯噠一聲輕響,燈亮了,雪白的燈光打在身上,全身瞬間冰涼,像是罩了一層霜。
身後傳來賈桂芝的聲音。
“你來啦。”
【第四卷完】
第①章
再次回到榕榜苗寨,是在大雨滂沱的半夜,車子沒有開燈,靜靜停在距離苗寨約莫一個山坳的地方,間或會啟動雨刷,但其實無論怎麼刷擦,從車裡看出去,還是一大片濃濃淺淺水意淋漓的黑暗。
這是第四天的凌晨,按照原計劃,他們還有兩天才會“回來”。
秦放撥了顏福瑞的電話,告訴他見面的地點,掛了電話之後,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顏福瑞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司藤問他:“哪裡不一樣了?”
也不好說,只是一種感覺,從前只覺得這個人頭腦簡單、不識人情世故、有一根筋的執拗又間或讓人捧腹,像是戲裡無關緊要插科打諢的路人,但是突然間,他好像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寡言少語的穩重,接電話時一直不出聲,最後說:“好的,我儘快到。”
是因為瓦房嗎?
他忍不住把這麼多天的疑問和盤托出:“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顏福瑞現在,為什麼對你這麼言聽計從?”
司藤沒有立刻回答,她轉頭看向窗外,伸手撳下了車窗,嘩嘩的雨聲驟然大起來,風斜吹著雨霧拂面,讓人遍體生涼。
“我告訴他,殺瓦房的是沈銀燈。而沈銀燈,就是赤傘。”
秦放自己都覺得奇怪,乍聽到這個消息,他居然沒有絲毫的震驚,只是下意識問了句:“所以她不是長的像陳宛,而是可以變成陳宛的樣子是不是?”
“嗯。”
原來如此,秦放沉默了一下,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司藤問他:“之前,我給過你我的頭髮,那以後,有沒有跟沈銀燈單獨見過面?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秦放想起和沈銀燈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時的他迷迷糊糊如墮夢幻,忽然間聽到啪的一聲,像是憑空一個巴掌,清醒過來時,看到沈銀燈臉色鐵青,右臉頰上有三道被抽過的血痕。
司藤聽了之後果然愉悅的很:“被抽了巴掌嗎?”
又說:“不管是道門還是沈銀燈,對付我,都犯了同樣的錯。”
“沈銀燈小心謹慎,太過求穩。一開始,她想滲透我身邊的人,博取你的信任之後慢慢打聽消息,所以第一次見面,她讓你致幻,窺視到你念念不忘心懷愧疚的女人,從那以後,她在你眼裡,都是陳宛的模樣。”
“可是緊接著她發現,一來你並沒有因為皮相而神魂顛倒,二來似乎也沒有太多時間讓她穩紮穩打,於是她想更進一步——我不知道赤傘對人的記憶窺伺可以達到什麼程度,不過好在你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她的破綻。”
秦放想起那次和沈銀燈剛聊沒多久,司藤打來的電話。
——“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秦放不能請你吃飯了。”
那是和沈銀燈第二次單獨見面,被中途叫停,而第三次見面時,司藤已經有所防備。
“沈銀燈如果膽子夠大,敢冒險行事,她就會知道,那一巴掌,只不過我殘存妖力的小小伎倆,根本對付不了她這種妖怪。但是她就是被這一巴掌打破了膽,牙齒咬碎,都不敢再邁近一步,說起來,這要多謝我當年名氣夠大,擔得起讓人‘聞風喪膽’這四個字。”
秦放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回想與司藤的初見,她一飛沖天,然後臉著地,死了七十七年復活,舉目蒼茫,妖力消耗殆盡,居然能走到今天,牽制道門、牽制沈銀燈,是該誇她膽子夠大呢還是運氣夠好?
頓了頓問她:“那道門呢?你說他們也犯了同樣的錯——他們一開始就中了藤毒,難道這藤毒也只是幌子?”
司藤意味深長的笑:“不不不,我說的道門,是當年的道門。我當年在青城山與丘山結仇,重傷沈翠翹,石上刻字折辱道眾,你聽起來,是不是覺得這妖怪極其囂張,好生風光?可實際上呢……”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到後來,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秦放幫她拍了拍後背,又遞給她紙巾,她纖長手指緊緊攥住紙巾,目光長久凝視著無際雨幕,輕聲說了句:“可實際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