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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福瑞忽然想起了什麼:“秦放,我想起來司藤小姐當時說的什麼了!”
他有點激動:“我背她離開的時候,她一直在重複一句話,我當時聽的模模糊糊的,又驚動了保安,嚇得就給忘了,剛剛你說到白英小姐的屍骨,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司藤小姐當時說的是:白英的屍骨,根本不在山上。”
——白英的屍骨,根本不在山上。
秦放的眉頭慢慢皺起來:“不是在山上嗎?”
顏福瑞肯定地搖頭:“不是的,你不知道,當時司藤小姐用妖力,我猜整座山頭都被她翻過了,她說不在,就肯定不在,要麼,不在地底下。奇怪了,不在地底下會在哪呢,不會是供在雷峰塔裡面吧?”
越說越離譜了,雷峰塔遊人如織,怎麼會把白英的屍骨放到塔裡面呢,秦放催顏福瑞回去休息:“別想了,明天再說吧,都累了。”
***
顏福瑞踢踏著步子走遠,屋子裡安靜下來,秦放搬了椅子在司藤床前坐下,幫她掖了掖毯子的邊角,掖著掖著,動作忽然慢下來。
耳邊再次迴響起顏福瑞的話:“奇怪了,不在地底下會在哪呢,不會是供在雷峰塔裡面吧?”
他掏出手機打開網頁,在搜索欄輸入了“雷峰塔”三個字。
跳出好多欄,秦放滑動著觸屏匆匆瀏覽,大多是景點推薦或者用戶點評……
忽然間,他停止了滑屏,目光長久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一行標題。
《魯迅經典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
腦子裡電光火石的一閃,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提醒著他,秦放遲疑地點進了正文。
“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於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並不見佳……”
……
秦放慢慢坐直了身子,他緊張地手指發顫,重新回到搜索欄,又搜了好幾個自己想到的關鍵點。
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發表於1924年11月,現在的雷峰塔是2000年重建的,2002年竣工。
也就是說,1946年白英和秦來福游西湖,西湖之上,根本就沒有……雷峰塔。
第④章
凌晨四點多,司藤醒過來,看到秦放趴在床邊迷迷糊糊的,手裡還攥著手機。
司藤覺得荒唐,又有難解的惆悵:白英和邵琰寬的後代,反而在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嗎?
她伸手推了推秦放,秦放突然醒轉,開始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緊接著就看到司藤疲憊地撐著身子,說:“還是不太舒服。”
和她相處久了,秦放大致明白這是又要到土裡休養的節奏,他伸手想扶司藤,見她還不至於虛弱到不能走的程度,又猶豫著縮了回來,司藤走到門口時,忽然說了句:“秦放,這兩天你回一趟老宅,把牆上那幅畫拿過來。”
秦放嗯了一聲:“知道了。”
司藤有些意外:“你知道?”
“知道。”
司藤笑了笑沒再說話,兩人去到院子裡,這才發現顏福瑞居然也還沒睡,皺著眉頭坐在石桌子旁邊,時而搖頭晃腦,時而恍然大悟,認真地連司藤和秦放過來都沒注意到。
秦放咳嗽了兩聲,問他:“鐵杴呢?”
顏福瑞答非所問:“司藤小姐,我想到了啊!”
他一臉興奮:“司藤小姐你不是說白英的骨頭不在山上嗎,我也很奇怪啊,我想了很久啊,我覺得我想的很有道理。”
真是難得,連顏福瑞這樣的都開始思考了,也許是太累,司藤沒什麼表情:“你想到什麼了?”
“明明不在雷峰塔,為什麼留下的畫啊詩啊都點出雷峰塔這個地方呢?我覺得這其實是表面現象,是障眼法,是迷惑別人的。”
秦放禁不住對顏福瑞有點刮目相看了,連司藤的目光中都掠過一絲訝異。
“我覺得要從白素貞的傳說去找,大家一想到雷峰塔,會想到誰呢,法海,法海住在哪呢,金山寺!所以啊,明著在說雷峰塔,其實說的是金山寺……”
司藤瞬間沒興趣了,秦放打斷顏福瑞:“鐵杴呢?”
顏福瑞正說得興起,忽然被打斷,一時有些斷片,過了會磕磕巴巴:“鐵杴……鐵杴在景區被沒收了啊……”
***
末了,顏福瑞做賊一樣,翻牆去隔壁拿了花圃的鐵杴過來,一切拾掇完,天已經快蒙蒙亮了,顏福瑞很不安地東張西望,唯恐被人看到,秦放嫌他大驚小怪,顏福瑞委屈的很:“你是挖個坑把人活埋了啊,萬一有人看到,還以為我們殺人呢。”
絮絮叨叨間,又想到自己的推理:“金山寺不對嗎?既然雷峰塔找不到,那就很可能是在金山寺啊。”
秦放被顏福瑞叨叨的腦子疼,他在石桌邊坐下來:“白英委託秦來福幫她埋骨,秦來福是杭州本地人,但金山寺在鎮江,秦來福在那是外人,人生地不熟的,為什麼要去金山寺埋骨呢?”
顏福瑞很不服氣:“那賈三呢,賈三在囊謙也是外人啊。”
秦放沒好氣:“囊謙跟東部不一樣,囊謙那麼偏,司藤埋骨的地方還是沒人的山谷,如果不是車子墜崖,根本不會有什麼差錯。白英一直在長三角生活,當年兵連禍結,多少地方被炸平了,她那麼謹慎的人,會把屍骨放在雷峰塔金山寺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就算是埋在地下,不怕被一顆炸彈炸出來了?”
顏福瑞有點怔愣:“那……那放在哪呢?”
秦放沉著臉:“就在雷峰塔附近,你說會在哪呢?”
顏福瑞奇怪起來,他手搭在眼睛上,借著黎明的亮光看遠處霧氣蒙蒙的雷峰塔,似乎還嫌視野不夠,站到凳子上四下張望,嘴裡念念有詞:“附近……山上沒有,塔里沒有,天上沒有,水裡……”
他心頭突然一跳,手腳並用地從凳子上爬下來,說話都結巴了:“水……水裡啊?”
秦放心裡,極輕的一聲嘆息。
在當時的情況下,水裡,的確也是最好的安排了,從古至今,西子湖畔戰禍頻仍,房舍幾番成焦土,但從沒聽說,有誰把西湖水放幹了的。
太爺秦來福房間裡掛著的那幅畫,如果真的出自白英之手,那麼,此間大有深意。
當時的西湖之上,並沒有雷峰塔,那麼,那幅圖上雷峰塔的高度、位置、比例,也全部都是與事實不符,白英自行杜撰了一座虛擬的雷峰塔,普天之下,僅此一家,只為標示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自己的埋骨地。
“白雪茫茫,殘影慌慌,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那時候進入初冬,西湖之上落了一場雪,夕陽西下,水流浮動,倒影綽綽約約,偌大湖面,萬千坐標,白英選定了湖面上的一點,想著,如果這一點就是雷峰塔倒影的峰頂,那麼從這個位置去看,這岸上的雷峰塔,應該高度幾許,位置幾何呢?
所以,那幅畫並非寫實,真正雷峰塔的位置,後頭有山線起伏,而秦放印象中太爺的那幅圖,雷峰塔四周光光禿禿,一徑河岸將畫面一分為二,也就是說,即便詩里混淆性地寫了那句“夕照映水”,真實的位置,也根本不在夕照山。
好在,白英有意識地留下了另一張照片,秦來福的全家福,攝於斷橋之前,這就大大縮小了他們的游湖範圍。
太爺爺留下的物件中,除了那本日誌是閒來記錄,只有兩件標明了“白英”,一幅圖、一張照片,看似隨意,現在想來,別有深意。
司藤讓他回老宅取畫,看來,司藤也想到這一點了。
***
天色漸漸亮起來,顏福瑞如聽天書,原本還想作關於法海金山寺的垂死掙扎,末了只剩了愣愣一句:“哦。”
戲劇性的,似乎與他的失落相應和,樹上飄飄悠悠落下一片黃葉,拂過他的鼻尖,又飄飄悠悠落到桌面上。
顏福瑞頓感蕭瑟,說了句:“秋天來了。”
秦放答:“嗯。”
對話末了,兩個人奇怪地互看了一眼,再然後,幾乎是同時跳了起來。
春暖花開,漸至夏日,正是樹木轉綠甚至蒼翠的時候,談什麼秋天來了?
秦放抬頭,頂上滿樹黃葉,在晨風之中盪曳飄搖,再看周遭,心裡叫苦不迭。
不止他們的客棧,附近的,再遠些的,甚至道路兩邊的綠樹,都幾乎是在頃刻之間轉作枯黃,花花糙糙之屬,種在盆里的還算正常,只要是紮根地下,全部蔫的蔫死的死,就好像這平靜的談話之時,周圍遭受了一場無聲的洗劫一般。
顏福瑞小跑著出門,過了幾分鐘又呼哧呼哧跑回來,喘著粗氣比劃給秦放看:“得有兩百……三百米,樹啊什麼的都死的死黃的黃,後面的就正常了,就是以我們這……為圓心。那個……”
說到這裡,忽然小心翼翼壓低聲音:“不會跟司藤小姐有關吧?”
秦放無奈:“你以為呢?”
***
秦放驅車離開的時候,路兩旁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忙著拍照議論,後視鏡里,越來越遠的顏福瑞戰戰兢兢地站在客棧門口,臉上寫滿了做賊心虛,目送秦放上車的時候,他至少囑咐了三遍:“秦放,你早點回來啊,不然警察來問我,我不知道怎麼說啊。”
秦放真是哭笑不得,他不覺得樹木黃了枯了這事能動用到警察,就算真的驚動了,一時半刻,也查問不到你身上吧?
老宅還是原先的樣子,那副掛在牆上的畫,原先只覺得筆法拙劣技巧平平,現在再看,心頭憑添了許多空洞涼意,秦放小心翼翼地把畫卷卷好,順帶也捎上了太爺的那本日誌冊子。
回來時,正是下午,秦放沒有徑直回客棧,車子繞到了西湖,停好之後,一個人順著湖邊走了很久很久,這段路有時清靜有時熱鬧,秦放撿了湖邊的觀景座椅坐下來,慢慢翻動那本冊子。
很多話,現在再讀,唏噓不已。
譬如太爺去參加同鄉友人的麟兒百日宴,字裡行間,好生艷羨,是因為當時的太奶奶久未生育嗎?
再比如寫到爺爺自小頑皮,氣急之下想責罰,卻“再三猶豫”、“不忍加諸一指”,是因為到底不是親生,心有忌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