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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親非故,有人誠心為你打算,理當感激。
他沒有計劃,得過且過,千金散盡還復來,樂得脫軌,也不想去擾亂軌道之上認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
出公寓樓,沿街道直走,盡頭左拐,地磚被沿街的燈光洗的水亮,燈柱下停一輛破舊的大眾。
麋鹿站在車旁翹首以盼,看到他時眼睛放光,幾乎是撲過來的:“David’scoming!myChristmastree!”
聖誕樹是衛來的綽號。
衛來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剎那一手控住他腦袋,原地把他抹了個圈,然後繞過他,坐進車子副駕。
車裡溫度適中,適合議事長聊,或者睡上一覺。
麋鹿興奮地鑽進來。
“衛!你平安回來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夢見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來——我發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沒這麼傷心!”
衛來無言以對,伊芙是麋鹿的太太,為他生了一子一女,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體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問題。
——
麋鹿是衛來的代理人。
美國黑人,三十五歲,饒舌歌手的長相。話多,精力無窮,狂熱地愛著中國,認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國的餃子,因為:餃子可以有一萬種味道!
他語言天賦不錯,近年尤其用功鑽研中文,衛來平時難得有機會說中文,但在和麋鹿對話的時候,中英文可以經常串換,而且麋鹿致力於學習最地道的中文俚語,時不時冒出個一兩句,不管理解地對不對,聽起來總歸親切。
某次他問衛來:“中國人說,好吃莫過餃子,好玩莫過嫂子。餃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為什麼好玩?”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又某次,他問衛來:“你們好像瞧不上‘姐夫愛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來就是一家人,不應該相親相愛嗎?”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
麋鹿的中文和意會能力在衛來的罵聲里茁壯成長。
四個月不見,麋鹿對他的關愛如同拉普蘭的大雪驟降,短時間內沒有止歇的意思,衛來懶得聽他囉嗦,目光落到擋風玻璃前立著的牛皮信封上:“客戶資料?”
麋鹿習慣把客戶資料放進繞線封扣的牛皮紙信封。
衛來伸手去拿,麋鹿說:“不不,不是,是這個。”
他從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鄭而重之遞過來:“特意為你選的。”
一式的信封,外表看沒什麼不同,衛來試了下厚度,像是張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為我選的?”
“我了解你們中國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懂了,這客戶應該是中國人,或者至少是華裔。
衛來解開繞線:“那你還不是特別了解我們,我們還有個詞叫‘殺熟’,自己人坑自己人,從來也不手軟。”
他抽出照片。
車內燈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照片抽出的剎那,衛來覺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識誇了聲:“漂亮。”
照片上是個26、7歲的華裔女子,伏在樓梯上抽菸,頭髮到肩膀,發梢處略卷,沒什麼表情,目光恰與鏡頭相觸。
她眼睛裡藏著一個世界那麼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記號筆寫了兩個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愛上了個酒窩,接著就把整個娘兒麼都娶回了家。”
衛來盯著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還沒漂亮到讓我昏了頭;其次,我有職業操守,接了單,她就是客戶,我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
頓了頓又說:“目光不柔,應該經歷過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擋風玻璃上。
路燈的光從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衛來問:“這個……岑小姐,人怎麼樣?”
——
麋鹿是業內最吃得開的私家保鏢代理人之一,麾下兩張王牌,聖誕樹和可可樹。
王牌可以挑揀客戶,可以私定規矩,不管這規矩有多離譜——比如可可樹的規矩是:絕不接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客戶的單。
莫名其妙,人家長痣,干你鳥事?
相比可可樹,衛來省心的多,只一條:不保護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賠命去保護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國人敬天的習慣。
中國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點頭如搗蒜:那是,那是。
現在衛來問起岑今“人怎麼樣”,那就是有接單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衛,人都是複雜的……你是先聽她好的地方呢,還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點,不管前面怎麼樣,聽到最後,你絕對會接單的。”
衛來笑了一下。
憑什麼絕對?愛無永恆,情無永熾,世事無絕對。
車外空城一樣安靜,這麼久了,行人都沒經過一個。
“岑小姐曾經有個未婚夫,婚禮前夕,她在酒店被捉jian在床。婚事告吹之後,她未婚夫一時想不開,吞了藥,幸好救的及時,洗胃救回來了。”
這是私事,衛來不想置評,對比岑今,反而更看不上那個未婚夫: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樣的女人,早撇開早好吧。
麋鹿話鋒轉的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裡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結了婚。宣誓的時候他說,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才能最終等到真愛。”
邊說邊遞了張照片過來,用意明顯: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經對可憐人做了彌補。
照片上,高大俊朗書生氣十足的華裔男人擁著小鳥依人的妻子,愛意滿滿,養眼登對。
衛來示意麋鹿往下說。
“岑小姐……還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
說到這故意停頓,想誘他追問,衛來不吃這餌,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繼續:“好在證據並不充分,很快洗脫嫌疑。”
“什麼案子?”
“一個法國富商,被注she毒素死亡,現場保險箱大開,不清楚具體丟失了多少財物。警方判斷是謀財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卷進來,只不過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是訪客之一。”
“只不過”三個字已經站了立場:麋鹿努力要把關於岑今的不好傳聞篩抖乾淨,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衛來倒是對“注she毒素”這一節更感興趣:“什麼毒?”
“聽說是……河豚毒素。”
衛來意外。
麋鹿會錯了意:“我也覺得貴,河豚毒素純品國際市價每克20多萬美元,普通的毒劑注she照樣能致命,何必呢。”
衛來說:“因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劇毒的氰化物還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經麻痹、腱反she消失、最終呼吸肌癱瘓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腦的血腦屏障阻擋,無法進入大腦,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卻始終頭腦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始終頭腦清晰……這可怎麼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應該還有其它的“不好”,但麋鹿看來,都是些人類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的光亮一面燦燦捧出。
“岑小姐曾經是國際援非組織的成員。索馬利亞軍閥混戰期間,她幫助聯合國部署對難民的救濟糧發放。後來去了卡隆,那之後不久,卡隆發生了震驚世界的種族大屠殺。”
衛來皺眉,卡隆屠殺,他好像聽說過。
麋鹿冷笑:“你們不關心,非洲發生的事,不管是戰亂、饑荒、衝突還是屠殺,你們都覺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為自己是黑人,麋鹿說到這一節,忽然義憤填膺。
衛來有點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積不到兩萬平方公里,是非洲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分胡卡和卡瓦兩大種族,種族衝突頻仍,前些年還曾引發內戰。
“是不是被定性為反人類罪的卡隆屠殺?那是6年前的事了吧?我記得,聯合國後來還專門設定了紀念日。”
麋鹿咬牙切齒:“就是那個,聯合國無作為,西方國家集體失明,媒體輕描淡寫說是部落衝突,全世界都拋棄了卡隆。2個月時間,卡瓦族被殺害超過二十萬人。只有少數國際救援組織冒險救助難民,像紅十字會、無國界醫生……”
衛來心中一動:“岑小姐……當時沒有撤出?”
麋鹿點頭:“她留下了,和幾個志願者在一所小學校里建立了人道主義保護區,和胡卡暴徒對峙抗爭了一個多月,最終庇護了175名卡瓦族人的性命。離開卡隆的時候,她被總統授予國家友誼勳章。”
衛來坐直,收起身上的松垮。
他保護過各種人,業界泰斗、行業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撓的鬥士”,但那都是頌詞和讚譽的稱謂,岑今這種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護?”
“前兩天,她收到一隻……死人的手。”
第4章
麋鹿說,那是只成年白種男人的手,風乾,虎口處有牙印舊傷,手裡拈著一張摺疊卡片。
卡片素白,精緻,邊緣鏤空雕花,卡封上有燙金的祝福語,自帶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檔賀卡。
快件盒打開時,那隻詭異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勢,正遞出卡片,形同邀約。
翻開卡封,裡頭是一行字。
——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為了掩蓋筆跡,會從報紙上剪下對應的鉛字貼成一句話。”
但對方並無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手寫,筆劃流暢。
衛來問:“報警了嗎?”
“報了,樂觀預測,十年能破案吧。”
一隻手,風乾,易攜帶,方便輾轉,可能來自有白種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無名屍體都找不到身份來配,何況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