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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歷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獎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藥自殺,差點送上一條命,再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准人家說你是他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姜珉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目光落到紙面的剎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製啤酒罐,老早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他忍住了沒問,因為大致能預計她的回答:我只是讓你別動,沒說畫你啊。
於是他儘量克制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麼會想到畫這個?”
“過冷藏庫的時候,看到艙門上的肉豬標誌,就畫了。”
衛來把畫紙遞過去:“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她接過來,懶得起身,伸長手臂把筆和畫紙反送到上鋪空的地方,語氣中明顯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時間,行程還只走了一半。
只能儘量打發:吃海員餐、上洗手間、借速溶咖啡沖泡、看過期的報紙、繼續睡覺。
終於等到船員過來敲門:進港了。
上到甲板,就該呼吸到斯德哥爾摩的空氣了,岑今有一種終於熬過航程的如釋重負,她起身理包,把攤放的畫紙捲起。
卷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又慢慢攤開。
她的那張畫上,被人添了幾筆。
——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真誠實,他的風格是寥寥幾筆,但能抓人的神韻,他畫的明顯是她。
她騎在領頭的豬身上。
豬鼻子兩側延伸出韁繩,像馬韁。
一手狠攥韁繩,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像是振臂一呼。
後頭緊隨肉豬三頭。
衛來一手拎一個包,一個用力,兩個行李包都拽上肩頭:“走啊。”
沒事人樣。
岑今抬起臉看他,手上並不停,將那張畫紙對摺,食指和拇指指甲從摺痕的紙頭開始,一碾到底。
再對摺,再碾,指甲刮擦紙張的聲音響在狹小的空間裡,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衛來盯著她指甲看,覺得她可能會上來撓他。
終於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進外套的衣兜。
說:“走。”
——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開朗。
時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樣依臨波羅的海,赫爾辛基陰cháo未去,這裡晴好到水光瀲灩——這算是尤為反常,一般情況下,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是難兄難弟,你陰我冷,你雨我雪,誰也好不過誰。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會,看到一艘掛萬國旗的中世紀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狹長,船首高高翹起,像長長的獸角。
有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聲隱約傳來,這是個開在帆船上的咖啡館。
衛來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不是他真正用意:這邊的船到港,調度會收到消息,塔皮歐會通知麋鹿“船票”已經兌現——如果沙特人那頭有新的進展,麋鹿是時候要打給他了。
岑今沒異議,衛來覺得,她除了偶爾自行其是,大部分時間都省心的很,要麼睡覺,要麼悶頭跟著他走。
兩人坐了室外,近船頭的位置,有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狀像只奇怪的木鞋,聲音倒是悠悠揚揚,伴著風拂動高處的萬國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來的時候,麋鹿的電話也如預期般而至。
“衛,虎鯊那裡有消息了。”
衛來不動聲色,伸手從沙拉里拈了顆小土豆送進嘴裡:“怎麼說?”
“他們只給大方向,一步步牽你過去,具體地點還是不說——只說在紅海見面,公海。”
衛來皺眉頭,他對地理沒太多概念:“紅海,是不是很狹長的那個海?”
沿邊好像很多國家。
“就是那個。我們商議過了,你帶岑小姐去機場,在5號航站樓遊客中心門口,有人會給你送機票,今晚飛。”
真是馬不停蹄,衛來苦笑著搓了一下臉。
“飛哪裡?”
“蘇丹首都,喀土穆。很長行程,沒有直飛的條件,需要轉機。”
衛來沉默了一會。
然後一字一頓:“你他媽逗我呢?你以為我不知道蘇丹在打仗?”
岑今聽到了。
她低聲糾正衛來:“確切地說,是局部武裝衝突。”
麋鹿顯然做了應對準備。
“衛,你聽我說。首先,一個國家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蘇丹之前是打了22年內戰,但現在已經基本結束。喀土穆是首都,還是安全的。”
“其次,你去看地圖,蘇丹有一面的國境線緊挨紅海,而且是位於紅海中段,可上可下——從那去公海很方便。”
“第三,第三點很重要,可可樹這一陣子在那裡保護軍政要員。他會去接機,他會安排你在那裡的一切,可可樹!”
衛來停頓了一下。
他低聲重複:“可可樹?”
那個討厭人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穿衣服講究名牌、扎了滿頭小辮子、有好一段時間沒見的可可樹。
麋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鬆動:“是吧,我早就說了,你可以跟可可樹在那裡見個面……”
衛來笑起來,他招呼服務員,加點了杯黑啤。
麋鹿在那頭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什麼?”
“衛!我在問你,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的怎麼樣啊?”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是之前寫的,選擇蘇丹完全是因為地理位置。
這兩天看到新聞,南蘇丹的中國維和軍人遇難,默哀。
蘇丹曾被評為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2005年才基本結束了長達22年的內戰,但局勢一直不穩定,頻發人道主義災難。2011年,蘇丹南部地區獨立,這就是南蘇丹。然而2012年,蘇丹和南蘇丹就因為爭奪石油開戰……
我還以為,2016年了,局勢能好點了……
第15章
衛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站起身,走開兩步:“你再說一次?”
“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的怎麼樣啊?”
衛來打心眼裡佩服:“你都會用‘死氣沉沉’這樣的詞了。”
麋鹿學俚語很起勁,但很少能從他嘴裡聽到用中文說的、四個字的、成語。
麋鹿目的達到,心情大好:“衛,我就知道,你能聽出來的!成語好難!你怎麼樣,和岑小姐相處得來嗎?”
衛來說:“挺好。”
“挺好!?”
“她還真不是個‘死氣沉沉’的人,有時候,忽然給你來一下子,怪嚇人的。”
他低頭看褲子,血手印還在,不過路人可能以為是藝術風或者怪癖的裝飾喜好。
“相處的挺好……那你們會結婚嗎?”
這特麼從何說起啊,衛來哭笑不得。
那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向岑今微笑,笑什麼笑,你沒戲的,她要嫁醫生、律師,或者教授,不是拉琴的。
他壓低聲音:“我看沒什麼指望。”
麋鹿惋惜:“不能爭取一下嗎?衛!你們真的很搭,我連你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衛來額頭暴起一根青筋。
但他準備聽下去,麋鹿不會無緣無故突發奇想。
果然——
“我這兩天學中文,剛反應過來!”
“衛,你叫衛來,未來,future。岑小姐叫岑今,曾今,也就是過去,past。你們要是有了孩子,可以叫now,現在!”
“以後你們一家子就叫past,futureandnow,我還可以為你們寫一首歌,now’snaughty,past’sbeauty,future’sresponsibility……”
要命。
衛來頭皮發麻,趕在麋鹿體內的音樂細胞脫韁前阻止他。
“岑小姐十幾歲的時候,計劃就做到四十歲了,我可以向你保證,裡頭沒我的位置,以後也不會有。”
現在她的計劃指不定都做到八十歲了,沒準葬禮都考慮好了。
心頭一動,忽然想佐證一下。
掛了電話,衛來坐回桌邊,黑啤已經上了,頂上層層的白色細沫,像黑的過分的可樂。
“可以問個問題嗎?你後來有再做過計劃嗎?比如老了、葬禮啊、誰先走一步啊……”
問不下去了,自己都覺得荒唐。
但可怕的是,她答了。
“有想過。理想來說,我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先死,因為夫妻生活會有不少秘密。我先死的話,難保他不會對外胡亂宣揚,破壞我的名聲。”
“他先死,我可以有一段比較空閒的晚年,用來撰寫回憶錄……”
衛來想把自己淹死在黑啤里。
把計劃做到那麼遠,初聽可笑,細想可怕,又有那麼丁點可敬。
但有些話還是憋不住:“這麼按部就班……活得像列準點到站的火車,真不覺得無聊?”
“不覺得啊。”
她說的漫不經心:“也就說說而已——我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你不知道嗎?”
——
休息完畢,衛來叫了輛計程車去機場,示意岑今和他一起坐后座。
路上,他開始善後。
岑今依照他的吩咐,背包豎起幫忙遮擋,看他拆槍。
他像玩魔方,不慌不忙,也看不清究竟怎麼弄的,好好一把槍在他手指翻轉間就成了支離破碎的殘片,彈夾、卡筍、擊針、撞簧、掰折的麻醉針劑,牛皮紙袋裡,一片淒涼屍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