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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身後飄門呼啦一聲,岑今出來了,裹著披綢,拿毛巾擦頭髮。
說:“沒洗完,剩了大半桶。”
早說了用不了這麼多,衛來一臉的“我就知道會這樣”。
角落裡有床,紮起的木棍搭在石板上,凹凸不平,岑今過去坐下,漫不經心:“你去洗吧,不要浪費了。”
衛來說:“我洗澡方便的很,只要擦一下……”
及時剎住了:岑今臉色忽然沉下來,還怪凶的。
真是,還不是沙漠用水不寬裕,要是足夠,誰還不想洗啊——吃了一夜沙,海里泡完帶出一身的鹽,又是搭帳篷又是燒火的,他也想痛快洗個好嗎。
他矮身鑽進帳篷。
裡頭的照明棒很暗,光下籠著兩個鐵桶,其中一個桶里的水,幾乎就沒動。
說了一桶足夠,非讓他多燒……
衛來掀脫衣服,脫到一半,心裡忽然一動。
他慢慢坐倒在地上,看那桶水——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笑了。
真是……
——
岑今坐在床上,頭髮擦的越來越慢,凝神聽帳篷里的動靜。
你倒是洗啊,你不是進去睡覺了吧?你不是把水喝了吧?
“岑今?”
水聲終於響起來,嘩啦嘩啦。
“嗯?”
“明天海盜就會過來了……這些海盜,是什麼樣的人?”
“這怎麼講的清楚。”
“大致給我講講吧,照面之前,你總得知道對手是什麼樣的人。是加勒比海盜那樣,還是維京海盜?船上會升海盜旗嗎?一個骷髏頭,架兩根交叉大腿骨的那種?”
岑今笑:“胡說八道……海盜大多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她思忖著該怎麼樣把這事說清楚。
起初的時候,索馬利亞的漁民日子還挺好過的,畢竟國家海岸線有3000多公里,魚類資源很豐富。
但是後來,九十年代,前政府被顛覆,國家進入了十年的內戰狀態,到處是軍閥割據,國家秩序的坍塌,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
首先是貨幣貶值,索馬利亞先令一度成為世界上最不值錢的貨幣,最差的時候,2000索馬利亞先令只約合歐元……不行,歐元約合不起,約合人民幣幾塊錢。
其次是歐美捕撈船隻的到來,軍閥各自混戰,海岸線門洞大開,歐美捕撈船趁亂而來,在索馬利亞海域採取滅絕性的捕撈政策,甚至驅逐漁民。
自己國家的海域,自己捕不了魚——政府沒能力管,因為沒政府——而漁民捕不了魚,就沒了生活來源。
再次……
咦!
進來一隻羊。
岑今盯著羊看。
它也盯著岑今看,面相很純良。
岑今慢慢把腿縮上床。
心裡默念:別過來,我剛洗完澡。
羊好像對她確實也沒多大興趣,過了會偏轉頭,好奇似的盯住了帳篷的飄門。
水聲傳來。
女人是水做的,這一刻,岑今覺得自己是壞水做的。
她咳嗽了一聲,用自己的聲音鋪陳出一切太平無事的假象。
心裡說:去,乖,進去。
然後,羊就進去了,慢條斯理,毫無心理負擔,它大概以為,和歷次闖門一樣,這不過就是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衛來的吼聲傳來。
“要不要臉!這流氓!”
第28章
帳篷里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再然後,飄門一掀,衛來出來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還沒顧得上擦,套了條短褲,手裡……
沒錯,他一隻手攥並山羊兩隻前腳,沉著臉往外提拖,山羊一臉被侵犯的驚恐,兩隻後腳在沙地上踢踏,屁股死命往後賴。
——你幹嘛,你幹嘛,我就看看,你幹嘛。
岑今掀起披綢多出的一角,慢慢給自己扇風。
“衛來,你是外國人,剛到人家的村子。這羊是村民的財產,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殘了,村民再合夥把你弄殘了——這可是外交事件。”
衛來咬牙,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把它宰了的念頭。
但就這麼放它出去了,心有不甘。
他繼續把羊往外拖。
岑今目光一直追過去:衛來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柵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來,兩隻前腳跟柵棍交叉,繩子三繞兩繞,捆了個紮實。
羊支楞著腿站著,發出“咩”的一聲,目光里充滿絕望: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本不該這麼快直立。
站著吧你!
衛來抹了把臉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雖然翻了,費的水不多——他進了屋,摘下帳篷撐架上掛的毛巾,悻悻地邊擦身上的水,邊坐到岑今邊上。
她繼續扇風。
衛來忍不住。
“你就沒看見那羊?”
“沒有。”岑今很誠懇,“當時我一直在想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所以……完全沒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脫不了干係,但能怎麼著?
衛來吁了口氣:“那說回索馬利亞,海盜是什麼情況?”
岑今看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罵兩句……居然沒事人樣繼續聊海盜,心大的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麼著,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里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痒痒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的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恆,宇宙大爆炸,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
齒fèng里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客戶。”
僱傭關係、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確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麼挑釁他,老早拆了骨頭下鍋燉了。
換了是可可樹,老早劈成柴燉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坐著,你要真是我女朋友,還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麼了?”
她微側著頭,下頜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他喉嚨發乾,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於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利亞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小一點的海盜團伙,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的通的——手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漁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撈政策,使得海里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態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裡的政府無能,將本國的核輻she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裡傾倒。”
“但是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she感染,一年內就有300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挺遠的啊,千里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she垃圾有處理標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裡的政府簽了合同,傾倒一噸,支付8美元,這麼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麼。”
衛來嘆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搖頭晃腦念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裡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裡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裡就低賤?8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隻經過,他們上去打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於泄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漁,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產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著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將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猖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利亞的民眾,有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託著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菸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看向衛來。
太暗了,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說:“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著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字、滿懷憤懣、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爭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笑起來。
“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裡,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