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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來看地分明,想笑,又覺得有點悲涼。
海盜也是人,被逼到槍口和海上,大抵是因為沒選擇,忽然告訴他有條路,他哪怕裝著不動心,也會長時間盯著看、去聞、去嗅、去踩地面是不是堅實。
岑今吃完了,扯過紙巾擦擦嘴角,空罐頭往邊上一推:“你殺過多少人?兩百個有嗎?”
虎鯊嚇了一跳:“沒,絕對沒那麼多。”
他現在只恨自己當初殺人的時候欠考慮、身家不那麼清白——那時候覺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殺一個就多一個人陪葬。
岑今說:“給你講個故事。知道二戰和德國納粹嗎?”
虎鯊點頭。
知道就好說了。
“二戰後期,德軍節節敗退,寄希望於最新武器研製。領頭的科學家叫馮布勞恩,是黨衛軍少校,由於當時的勞力已經嚴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營的奴隸工,死於武器研製的勞工總數,大約有兩萬人。”
“武器研製成功之後,主要用於對付英國,前後炸死的,也有好幾千。”
“再然後,盟軍攻進德國。馮布勞恩偷偷找到美國人,私下達成了協議,以自己掌握的技術做交換,要求美國人幫他逃離戰犯的審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國,隱藏不光彩的歷史,開始為美國人效力。又過了很多年,他參與和促成了美國的一樁大事件,阿波羅登月計劃。”
“他贏得了很多榮譽,拿到了美國國家科學獎章,被人稱為現代航天之父,最後安穩病逝在醫院裡。”
虎鯊聽的很不耐煩,岑今講完的時候,他甚至有點惱怒。
“這能一樣嗎?那是科學家,他幫美國人把人送到月亮上去!人家是科學家,有學問!我是什麼?我汽車都不會造一輛!”
岑今笑起來,她湊近虎鯊,一字一頓:“你搞清楚,馮布勞恩逃脫審判,最關鍵的不是因為他是科學家,而是因為,在這個以‘交易’作為法則的世界上,他有美國人需要的價值。”
“索馬利亞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車……你想想看,你對他們有什麼價值。”
有嗎?他有價值嗎?虎鯊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條。
頓了頓,他說:“今,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
“你最大的價值在於,你在聲名最顯赫的時候,主動向政府低頭,你去投誠的時候,要有火力、有屬下、有威懾力、有聲勢。”
“如果你是走投無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條死狗再去投誠,那你一點價值都沒有。”
虎鯊喉結滾了一下:“你讓我投降?這不是主動把自己送到狼的嘴裡嗎?他們會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會嗎?我覺得不會。”
“這一屆索馬利亞臨時政府,完全是個幌子,國內戰爭不斷,各地軍閥割據,沒人買它的帳,外交不行,內政不行,海盜猖獗,顏面掃地。”
“這個時候,有一個把紅海攪地翻天覆地的海盜,明明可以讓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但他就是那麼謙恭,忽然向它投誠了。你覺得,它會把這海盜送去坐牢呢,還是欣喜若狂,把這當成是一樁政績,喜氣洋洋向全社會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乘勝追擊。給你特赦、給你外交身份、給你名利,讓其它海盜都眼紅:原來跟政府合作,有這麼多好處。”
虎鯊咽了口唾沫,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嚕嚕一口喝乾。
然後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臉膛發紅,明顯有點亢奮:“今,你繼續說。”
“送你去坐牢有什麼意思呢?這只會封了其它海盜想投誠的路,而且你進了牢門,再無聲息,很快就會被忘記,紅海上也馬上會竄出第二、第三頭虎鯊。”
她壓低聲音:“現在是不是覺得,跟政府修好,並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虎鯊嘿嘿笑起來。
他說:“如果有這個機會,當然想試一試。但是今,你認識政府的人嗎?我記得你為國際組織工作,你是不是已經……升職了?”
岑今大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國際組織很久了。現在我就是個偶爾動筆寫寫文章的。我不認識政府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我,他們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虎鯊的笑僵在了臉上。
衛來嘆氣,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岑今。
虎鯊的變臉不是個好徵兆,誰知道呢,他也許又會像昨天那樣大吼、暴跳、向著她衝過來,或者拔槍。
果然,他口氣里有慍怒。
“今,你講了這麼多,說得這麼好,結果你不認識政府的人,有什麼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線啊。”
虎鯊面色漸轉猙獰,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個海盜,可以見到政府的人嗎?誰會相信他的話?剛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說話足夠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線!”
“你跟我扯了這麼多,聽起來很好,其實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來,雙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顛撲起來,又落下。
衛來有點安慰:還好,虎鯊今天表現的還算克制,沒有威脅岑今,有點進步。
岑今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說:“可以去搭線的、說話足夠有分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鯊慢慢冷靜下來。
他有點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這麼狡猾,她總會故意讓他著急、發怒,然後拋出解決之道。
他問:“誰?”
狐疑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衛來身上:“他?”
衛來覺得壓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嗎,老子認識的唯一一個非洲人是可可樹,他雖然來歷確實不明,但一定不是索馬利亞流落在民間的王子。
岑今說:“沙特船東啊。”
衛來笑起來。
就好像一盞燈霍然打開,一切一覽無餘。
無數的鋪墊、跑題、設套、激怒、引導、規勸,看似不成章法的東拉西扯天馬行空,這一刻終於散去迷霧,亮出底牌。
他長吁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快感。
虎鯊茫然:“我劫持了他們的船,他們恨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幫我呢……”
岑今打斷他。
“你是劫持了他們的船,但船不是還完好無損嗎?船上的25名人質,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現在船在你手裡,該怎麼用,拿去換錢還是換錢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科個普:
2008年沙特天狼星號油輪劫持事件的海盜真名哈桑,綽號“大嘴巴”,天狼星號最終以300萬美金被贖回。
幾年後,哈桑在索馬利亞首都摩加迪沙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退休”,發言稱:“我們從事這樣骯髒的交易已經很多年了……”
並表示十分願意發揮自己的影響,去鼓動其它的海盜放棄這種行為,向政府投誠。
索馬利亞政府歡迎哈桑的投誠,公開表示不追究他的責任,給了他外交身份,還有護照。
當然,至於中間是怎麼談的,我並不知道……
另:希望這篇文能在這個月底前結束,60章應該整齊而完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撐到60章……
第41章
衛來覺得,談判到這裡,幾乎等同於結束了。
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沒跟岑今胡鬧,洗漱之後就安穩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細回想過去這段時間關於談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麼對付虎鯊,所以一路以來,表現地像是對天狼星號不屑一顧。
岑今伸手旋滅漁燈,慢慢躺下去,小隔間黑暗而又安靜,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甲板上忽然傳下沉重的悶響——即便是身處同一條船,依然兩個世界,他們從來搞不清這些海盜在熱衷什麼。
衛來低聲說:“我總算明白沙特人為什麼雇你來談判,換了是我,除了把虎鯊揍地死去活來逼他就範,大概也想不出別的招。談判有什麼訣竅嗎,能不能點撥一下?”
以後吃不了保鏢這碗青春飯的時候,他還能去賣化妝品、搞搞環保,或者偶爾幫人出面談個判。
岑今輕笑。
頓了頓說:“我上船之前,虎鯊一定既頭痛又緊張,一門心思認定我是來砍價、從他嘴裡奪肉的,即便我救過他的命,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壞者。”
“所以,我出現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粉碎他先入為主的感覺。我要讓他覺得我是來幫忙的,是他平時求也求不到的機會,打破先行形成的僵硬氣氛。我也要扭轉沙特人在他心裡的印象:他們不是付錢的冤大頭,而是他謀求新生活的貴人。”
換言之,你要把他認定的一切統統顛倒,才有機會牽著他走。
“談判進行到現在,我已經成功偷換了主題:虎鯊考慮的不再是要多少贖金,而是怎麼跟沙特人達成合作……那條船會變成叩門磚和代表誠意的禮物。”
衛來大笑,說:“他媽的……”
明明是從你手裡搶的,當禮物還回去,反而經常能收穫感激。
大概是因為失而復得這種事,是概率太小的驚喜。
他問:“接下來,是不是該趁熱打鐵,極力促成虎鯊同意這300萬?”
岑今閉上眼睛,在黑暗裡緩緩搖頭。
“虎鯊這種人,生性多疑,顧慮又多,只適合敲打,促成……反而壞事。”
——
第四天。
不知道是什麼徵兆,一大早天就是黃灰色的,衛來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盜扒著船欄,手搭起涼棚往遠處看。
那裡,團雲捲起的赭黃色更重。
衛來問了幾個人,沒人聽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圇吞吃一條水煮的海魚,說:“大概是沙塵暴。”
又是沙塵暴?
衛來頭皮發麻:“那怎麼辦?”
沙迪覺得他太過緊張:“紅海刮沙塵暴,有時候會連續一個月呢,我們天天都要給船清沙,早上起來,厚厚的一層,剛清完,又來一層。”
“風浪會大嗎?”
“會吧,”沙迪聳聳肩,呲牙一笑,“不過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們有小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