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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麼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被衝破。

    三是,他們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卡西難民,想強沖路障,結果胡卡人十多輛車緊追不捨,還在廣播裡呼籲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麼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

    ——

    她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不妨採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還都是藉機想撈點甜頭、可以買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行了方便。”

    衛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卡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現金都不多,而且困在小學校里,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都爭先恐後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揮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劃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騷擾學校,這個保護區,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避難所了。”

    岑今喝乾杯子裡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劃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他們陸續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292個。”

    衛來問:“為什麼是‘最高時’,後來有減少嗎?”

    ——

    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被衝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願者遇難,國際社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裡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難民財的。

    衛來沉默,他想起可可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衛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從來就沒出過保護區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徵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5個。

    衛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布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當然該是我做。”

    衛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是啊,現在學精了,就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摺抵,有人提供了家裡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麼地方,請他幫帶——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屬於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願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5個人在半夜出發,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泄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10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臨近的保護區去了。”

    “就這樣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後,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有任何紕漏。”

    “然後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衫後背上,有一道噴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來的眼睛:“於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麼出現的,然後……我忽然害怕了。”

    第54章

    岑今一夜沒睡。

    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巨浪樣翻卷著潑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後戰爭結束,如果需要匯報、接受採訪、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就是真空狀態,萬一出什麼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又可能是我從來沒出過保護區,對外面的事態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願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

    這一路終身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劃十字,周圍靜的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麼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目的聲響。

    而現在,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炸:她已經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晚上不敢有一絲的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叫掙扎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頭髮把她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卡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里,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著篝火喝酒,熱雷米和瑟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車上的卡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兇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裡。

    那一聲“這個不是卡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卡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鉗制,沒命樣向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扎著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說:“你……”

    這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裡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瘋了,這一時刻,什麼都不怕,沖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什麼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地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往林子裡走,岑今被他拖地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裡是片屠場,屍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菸,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拼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膝蓋壓住她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冷的臉上。

    說:“岑,你跑出來做什麼?我們養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

    岑今嗓子嘶啞著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個,你自己看,天氣這麼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卡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完了,裡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榨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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