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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於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里的記事本,在黑暗裡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扇飄。
今天寫點什麼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僱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候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麼熬過來的?衛來想像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已無關的、新聞里的“衝突”。
她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的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的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低下頭,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她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鬆弛,再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裡,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麼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裡,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眼睛很亮,目光卻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麼久。
忽然覺得,艙內暗的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的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麼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暗的空氣里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裡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裡。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里,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fèng紉機、啃硬的能劃破嘴唇的麵包皮,那時候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齣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麼了?”
“夢見卡隆。”
“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有創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癒合。
衛來想說些讓她安慰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大學裡,主修國際政治關係,想往政界發展。”
“但有色人種,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低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輕笑:“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卡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麼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麼多條性命。”
……
半晌沒有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剎那,自然而然,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線蘇麻,順著他腕根,竄向肘心。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
“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衛來笑了一下。
說:“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里不常有。
第17章
長長的一覺,醒的時間剛好,洗漱完了正趕上飛機派餐,頭盤、主菜、甜點、濃湯,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子。
再看機座顯示屏上的飛行信息,距離聯程中轉站土耳其,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了——轉機順利的話,到達喀土穆時,太陽應該還沒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電影裡常見的那樣,乾燥的熱浪間,赤紅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輪血色殘陽。
和岑今沒有再多交流,用餐時她餐叉跌落,衛來幫忙撿了起來,岑今說了聲謝謝,他回了句沒什麼。
對答自然,並不尷尬,人成熟的好處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輕,拿得起也能儘量禮貌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個變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飛機延誤,衛來陪岑今逛了免稅店,路過機場書店時,看到報刊架上的雜誌,封面上,一個眉頭緊皺的沙特人的大幅頭像,右下角,一條成比例無限縮小的油輪。
標題是:消失的油輪——如何打破當前的僵局。
拿起來翻了翻,是記者採訪多個國際談判專家,從不同角度探討談判的切入點,衛來覺得對岑今有用,買了一本。
轉頭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時尚周刊,光亮可鑑的銅版紙上,珠光寶氣滿溢。
粗粗一瞥,看到幾個字:今冬流行元素……
時尚圈真是讓人費解,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忙著預測下一個冬天女人們喜歡穿什麼了。
岑今說:“這篇文章說時尚是個輪迴,這個冬天摩登格紋和豹紋會再流行,不知道設計師們在禮服上會怎麼翻新。”
這關注點……真是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去談判的。
衛來把雜誌遞給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沒接:“哦,又是那條船。”
衛來覺得好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那條船。”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廣播裡、電視裡、報刊上,到處都在討論,沙特人付了巨額報酬,請她專門走這一趟。
她居然說,不是什麼大事。
衛來笑笑:“看來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鯊……關係很好?”
“談不上。”她纖長手指順著一長排周刊的書脊輕溜,很快又勾出一本,“當初叛軍she殺難民,我們在當地的醫院裡,收治了幾十名重傷員,我忙著協調醫務資源,還要寫損失和局勢報告,根本沒時間去跟傷者建立友誼。”
“但虎鯊我有印象,他頸部受傷,頭和肩膀纏滿了繃帶,躺在走廊的角落裡,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巡視病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謝謝。”
就這點交情,能把贖金砍到幾折?更何況,交情拿去換錢,大多數情況下,匯率都會慘不忍睹。
“那在你心裡,什麼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的話,你會知道。”
衛來也笑,話鋒忽然一轉:“為什麼選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那場面試,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選人。”
“你可別說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我沒那麼蠢。”
短暫的靜默,機場廣播響了,目的地喀土穆,他們的航班。
岑今說:“要登機了。”
擦肩而過時,伸手抽出他握著的那捲雜誌,溫柔一笑:“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
衛來面色陰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側,用力往裡一推,岑今站不穩,整個人被推拽過來,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體鐵硬。
岑今迅速站穩,仰頭看他。
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可以褪去風度和溫度的眼睛,看她時,像看偷渡船里了無生氣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