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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都是這麼安慰人嗎?衛來無語,在海水裡干泡著的經歷,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而不同於之前的乾脆利落,今天的談判異樣磨耗。
虎鯊的果斷狠辣殺伐決斷,在小小的飯廳里悶蒸成猶豫、反覆、患得患失,這麼一個兇悍的海盜,抱著頭,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亂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說的那樣順利,我怎麼辦?”
岑今在畫畫,手邊攤了十多支或長或短的鉛筆——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計劃,她應該心不在焉,虎鯊也應該焦躁。
她回答說:“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呢。”
說話間,筆端或拖或帶,勾勒出氣勢洶洶的百米沙牆:滿紙的沙塵暴,只左下角有輛車窗破碎的小車,畫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車裡還有兩個人。
她看了一眼衛來,他顯然注意到了畫的內容,回應的眼神裡帶微笑。
真好,這世上有些事,你一個眼神,他都知道。
虎鯊困獸一樣,在桌邊走來走去。
“我就這樣把船還給沙特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怎麼跟其他人交待?”
岑今吹開紙面上的鉛屑:“誰讓你白白還給沙特人了,贖金還是要收點的——你不趁機要點錢,打算將來兩手空空去國外嗎?”
原來並不耽誤拿錢,虎鯊一喜,但緊接著,心頭又升起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錢,沙特人會生氣嗎?一生氣,不幫我搭線了怎麼辦?還有,他們如果說話不算話,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猶豫:那還不如多要點錢呢,錢是實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地太縹緲了。
岑今在紙面某處細細畫起什麼:“所以啊,看你還能給他們提供什麼好處咯,你不該讓他們勉強幫你,要讓他們積極主動,拼命想為你促成這事。”
這不是胡扯嗎?沙特人討厭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為他做事,還“積極”、“主動”、“拼命地”?
虎鯊後背冒汗,內火又想往外竄了,努力壓伏了一會,忽然轉成一副笑臉,往岑今邊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繞來繞去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衛來感慨:能屈能伸,難怪虎鯊能當上海盜頭子。不要臉也是種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鯊一眼:“仔細想想,你還能為他們做什麼。”
虎鯊想地抓心撓肝。
“還能做什麼……我最多以後都不劫他們的船了,但那麼多海盜,我不劫,還會有別人劫的……”
岑今說:“不對,你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開那張畫紙,順手遞給衛來,眼睛卻是看著虎鯊的。
衛來盯著紙面苦笑,她畫了一隻神態驚恐的小蜜蜂,旁邊還標註一行字:衛來珍視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記仇。
而邊上的虎鯊已經徹底糊塗了:“什麼叫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揚:“海盜有不成文的規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它人自認倒霉,一般不會再去動——以後,沙特人的船到了亞丁灣,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因為各種原因沒下得成手……懂嗎?”
虎鯊看著她,嘴巴慢慢張大:“你是說……”
岑今伸手撫平一張新的紙面:“有什麼能比用海盜護航來的更保險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條船要過亞丁灣,收到這份大禮,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樂歪了嘴?”
……
板上釘釘的事了,虎鯊還是遲遲不拍板,總擔心有什麼沒考慮到的,時而焦慮,時而狂喜,時而沉默,時而又住不了嘴——這斷斷續續答疑式的第四輪談判,從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衛來出去抽了次煙,朝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顯的晃動,空氣里瀰漫著土腥味,稍遠一點的海面上一片黃霧蒙蒙,船欄上已經落細小的沙塵,伸手去抹,指腹上帶起細碎的土黃。
沙迪向衛來打聽:“談判怎麼樣了?會很快結束嗎?能不能讓岑小姐快一點?”
衛來有點意外:“你們這麼急?”
沙迪說:“等錢用啊。有了錢,可以買大桶的酒、吃又軟又香的麵包、還可以去找女人……”
“越拖越煩,說什麼世界上最大的油輪,二十五個人質,一天要吃多少飯?要派很多人在船上看守,也要吃飯,這都是要花錢的!”
他嘟嘟嚷嚷:“希望趕緊拿到錢,少一點也行,你們岑小姐到底會不會談,讓她凶一點啊。昨天晚上,還有人跟虎鯊吵,怪他太貪心,說,一千萬太多了,氣得虎鯊拿槍托砸地,差點開槍了……”
真是意外之喜,原來海盜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
衛來隱約覺得,今晚一定會有個結果,單看虎鯊什麼時候給出定音的那一錘。
——
晚飯過後,船已經晃地很厲害了,沙塵暴開始從紅海上空橫拖而過,沙迪說這只是開始,按照經驗,半夜才是風浪最大的時候。
海盜們開始往水下放沉重的鐵錨,錨鏈磨到船沿,嘩啦作響。有人慌亂地去收那些會被風浪撼動的外掛零碎,飯廳外一片喧譁。
虎鯊手裡握著那個衛星電話,按照規矩,談判的結果要由岑今通知沙特人,那之後才會轉成海盜和船東的直接對話。
虎鯊一生的黏糊好像都用在這一天了,甚至遞電話給岑今的時候,他都還在猶豫。
“今,那些都要我自己談嗎?”
岑今說:“我只談天狼星號。”
虎鯊喃喃:“你不能幫我跟沙特人都談好嗎,我去談的話,總覺得要費好多力氣,很周折,要很長時間……”
岑今冷笑:“太好的東西,總要費點力氣才能得到。太容易到手,你不覺得心慌嗎?”
虎鯊終於把衛星電話遞過來。
岑今撥號,虎鯊屏住呼吸,兩手扒住桌子,掌心摩挲到細小的沙粒,這才發現飯廳里都已經有了沙塵的跡象。
接通的剎那,虎鯊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岑今對著那頭說了一句話。
“我完事了。”
她長身站起,大笑著把電話拋回給虎鯊:“接下來,都是你的事了,祝你好運。”
——
看得出來,她心情很好,回房時船身的亂晃和腳步不穩都沒影響她的興致,幾次忽然停下,倚住牆身近乎任性問他:“我表現地好嗎?”
像個求表揚的小姑娘。
衛來無可奈何:“還行不行了你?沒喝酒就醉了。”
這話提醒了她:“我得朝虎鯊要酒。”
按照慣例,談判的時候,海盜會備很多酒,專等後面拿到錢了大肆慶祝。
她搖搖晃晃又回飯廳,衛來哭笑不得,跟過去時,她又出來了,一手一瓶拉格啤酒,示威似的朝他晃了又晃,像攥著兩顆手榴彈。
回到房間,她想辦法開酒,桌角磕不掉,衛來的那把刀又沒撬口,岑今想折回去找虎鯊要開瓶器,衛來說:“我來吧。”
他左右手各拿一瓶,瓶口的蓋沿齒口處相交相抵,瓶身放平,向著兩個方向狠狠一拽。
啤酒味兒混著細密的白沫噴出少許,衛來遞了瓶給她,跟她瓶頸相碰:“恭喜你。”
岑今仰頭喝酒,衛來陪著喝了一口,眼見她都不停,咕嚕嚕下去了快小半瓶,終於忍不住抓住瓶底把酒奪了下來:“知道你高興……但能緩著點嗎?”
岑今笑,這一口喝的太猛太多,酒勁倒沖,臉頰到脖頸漸漸泛紅,她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抱膝坐到床上,重新把酒拿過來,瓶頸子握在手裡,晃了又晃。
瓶子裡酒沫漲起,衛來自覺大概是管不了她:想喝就喝吧,到底是了結了大事一樁。
出乎意料的,她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惆悵,頭輕輕靠住膝蓋,低聲說:“談判都結束了啊。”
衛來笑,伸手撫摸她頭髮:“事情了結,心裡反而空落了?”
岑今喃喃:“你會給一個月做計劃嗎?一項一項,一件件做掉?”
“沒做過。不過,一件件完成,不是挺有成就感嗎?”
岑今說:“但是時間也過去了,完成一個月的計劃,一個月就走了。完成一年的計劃,一年也走了。”
“時間哪有不過去的?這個月圓滿了,還有下個月啊,了不得再做新的計劃。”
岑今的聲音低的像是耳語:“沒有,這個月,還沒圓滿,事還沒完……”
她躺到床上,慢慢蜷起身子,又是那種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瓶,放到床腳邊,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真奇怪,本該是慶祝的氣氛的,突然間竟有點壓抑了。
衛來放她休息,自己先去洗澡,沙迪所說的大風浪好像提前來了,洗到中途,船身忽然一個大的傾側,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抓穩了水龍頭,大概會從帘子里跌出去。
但除了他,其它所有人和物都沒這麼幸運:半盛著酒的酒瓶子骨碌碌滾到牆角,漁燈從桌上跌下,鏗的一聲,所幸沒碎,亮光在低處搖晃。
連岑今都尖叫了一聲。
衛來掀開帘子看,然後大笑出聲,險些笑出眼淚。
她大概躺地離床沿太近,居然以最滑稽的姿勢被拋下了床——說是拋下床也不合適,上半身下來的,兩手狼狽地撐著地,兩條腿豎在上頭,整個人像個斜倒栽的蘿蔔。
如果可以選,這一定是她這輩子最想從他腦子裡刪走的畫面。
媽的還笑個沒完了,岑今惱羞成怒:“你滾蛋!”
反正也沒形象了,她爬起來,凶他:“出來,我要洗澡!”
衛來笑地收不住,穿好短褲出來,好心提醒她:“抓緊水龍頭啊,待會洗到一半栽出來,你說我是扶你還是不扶?”
岑今說:“你滾蛋。”
來來去去都是這句,社評上罵人就句句見血——現實里,她罵人的話,還真是貧瘠的可憐。
岑今洗地很快,船晃地太厲害,她還真怕一個沒注意從帘子里栽出去,顧不上擦乾就裹著披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