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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來喜歡她鎖骨,略低頭時,會現出深淺適中的渦,讓人想在裡頭斟上琥珀色的酒,細細啜吸。
他開門出去,反手扣帶,覺得自己念頭荒唐。
樓梯口有人叫他:“衛!”
轉頭看,是可可樹,終於脫掉了一身名牌,只穿汗衫褲衩塑料涼拖,脖子上怪異地掛了個布包,正端著熱氣騰騰的木托盤,大踏步過來。
——
開飯了。
衛來就勢坐到地上,托盤放下來,上有一盆手抓羊肉、一碟西紅柿切片、一碟黃瓜切片和一摞卷餅。
“給她留了嗎?”
“留了。”
可可樹在他身邊坐下,神秘兮兮拎起脖子上的布包:“真正的好東西在這。”
什麼玩意?
扯過來一看,兩瓶淡色拉格啤酒。
衛來失笑:“就這?”
可可樹把瓶頭送到嘴邊,上下兩排牙齒開瓶器一樣好使,咯嘣開了一瓶,又開一瓶。
說:“朋友,蘇丹是禁酒的,也不歡迎一切愛喝酒和跳迪斯科的外國人——被人看見了,咱們會被抓進號子裡的。”
是嗎?被抓的刺激可遠比喝酒本身來的有意思,衛來劈手奪了一瓶:“給我。”
和可可樹瓶頸相碰,仰頭咕嚕嚕下了一半,覺得嘴裡、食道、胸腔,都滿是啤酒的泡沫味。
他長長舒一口氣,拿手背擦嘴,覺得這極短的一剎,慡到死而無憾。
前方是半人高的水泥柱欄杆,把夜色里的喀土穆分割成等寬的條塊,空隙足可以掉下去一個人。
身後的門裡,偶爾傳來水聲。
衛來說:“有酒喝,有肉吃,還算不錯。”
可可樹湊過來:“還得有女人才完美——有興趣嗎?我可以安排,這裡有地下會所,專供外國人,很高級,沒有病。”
“走不開,岑小姐這裡不能離人。”
可可樹覺得他事真多:“讓她把門鎖好不就行了,一個晚上,能出什麼事?”
衛來一把摁住他腦袋,把他往邊上狠狠一推。
這是讓他住嘴,可可樹揉著腦袋,不屈不撓地又坐起來,目光瞥向關著的門:“她怎麼樣?”
“聽麋鹿說,她這個人怪怪的,明明一個人在家,卻總穿宴會時才穿的晚禮服,坐在很暗的燈光里……多可怕。”
衛來拈了塊羊肉送進嘴裡:“可怕在哪了?”
可可樹神秘兮兮:“你沒聽過那個恐怖故事嗎?被魔鬼誘惑的女人,在深夜的古堡里,獨自盛裝打扮,和別人看不見的幽靈跳舞……”
衛來拎晃著手裡的酒瓶子,眯起眼睛。
描述地挺有畫面感,保鏢是吃青春飯的,可可樹老了之後,可以去街頭講鬼故事,陰森處擂一聲非洲皮鼓,驚悚時拉一記中國二胡。
想到那場景,他沒忍住,笑得被嗆到。
可可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還聽說,她是一樁命案的嫌疑人?衛,你別笑,我可不是開玩笑。”
衛來說:“想知道我怎麼看?”
“怎麼看?”
“我挺喜歡她的。”
他把瓶子裡的殘酒晃地漲滿泡沫:“她說話做事,讓我覺得痛快——你懂嗎,哪怕她跟我對著幹,我也覺得,這行事怪痛快的。”
做人不在乎“死”字,做女人不在男女情事上黏糊——要是兼而有之,真是近乎無敵。
這樣的人,衛來沒見過,也不好說岑今是不是,但她身上,隱約有那種味道。
“只要她不算計我,我們之間沒有利益關係,大家就可以做朋友。”
可可樹的五官都變形了:“朋友?”
“衛,對於我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我、你和麋鹿可以相信。懂嗎?其它的人,通通不可信。哪怕是我老婆,我都不信!”
短暫的靜默。
衛來拈了塊卷餅,在上頭依次摞上西紅柿、黃瓜、羊肉,慢慢捲成筒。
“你娶老婆了?”
“嗯啊。”
“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
可可樹記不清:“去年……好像是七月還是八月……”
衛來想磨牙,還想拆了他滿頭的小辮子,給他燙個黑直。
“怎麼沒告訴我們?”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娶老婆都不是大事,那什麼是?便秘?牙疼?母雞難產?
兩人互相瞪著看,直到屋裡忽然咣當一聲。
衛來全身的肌肉驟然收緊,下一霎,手已經挨上門把手:“岑小姐?”
岑今的聲音傳來:“盆摔了一下,手滑。”
這樣……
衛來吁了口氣,重又坐下,因著這插曲,之前和可可樹說了什麼,忽然接不上了。
他喝光剩下的酒,就著那塊卷餅,一口,又一口,直到撐的胃裡鼓脹。
說:“岑小姐應該還好。她一定有秘密,但她沒必要對保鏢交底,人家又不是你,見人就講這輩子第一條內褲。”
可可樹聳聳肩:“我是為你好,不要輕易相信誰,你哪知道她的皮下面,包著什麼樣的骨頭心腸。”
“你懂的,干我們這行,不怕客戶多事、尖酸刻薄、吝嗇小氣,哪怕狂妄囂張,那都正常,就怕……”
衛來笑。
這話在業內傳了很久,不同的場合,他聽到過好幾次,像是行業箴言、訓誡,不知道始於何人。
就怕遇到真正的魔鬼。
但哪行哪業,不怕遇到真正的魔鬼呢。
第19章
衛來去可可樹房間洗了澡,但只走回屋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粘濡薄汗。
他覺得怪不合理的:這裡不下雨,乾熱,不是應該把人烘乾嗎,怎麼還出汗了呢。
敲門進屋,岑今正坐在棕櫚席上托著盤子吃飯,頭髮半干,身上裹了塊黑色披綢。
衛來對這披綢有印象,行李精簡時,她給的理由是:可以當浴巾、睡裙、包頭巾,有沙灘就作披紗,衣服不夠還可以當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讓他覺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條不可。
她皮膚白,穿黑色尤其鮮明。
頂上風扇已經開到最大,分分鐘都像要拽斷吊鉤。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衛來拉開摺疊躺椅:“按規矩是這樣,當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門口睡——不過,如果有人破窗,我趕過來,就會慢一兩秒。”
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想睡在屋裡吹風扇。
岑今垂下眼帘,耐心地用手裡的叉子對付一塊滑脫的羊肉:“那你睡這好了。”
衛來鬆一口氣,躺下的時候,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直到熄燈的剎那,他才想起來:“有蚊子嗎?”
“北面偏沙漠氣候,太熱,蚊子少,要等涼快點了,才會出來。”
衛來在黑暗裡苦笑:這作業條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對非洲這裡的人文都很熟?”
“術業有專攻,我學這個的,你對槍也很熟。”
聽口氣,不像是很有興趣聊天,衛來不再說話,闔上眼睛專心睡覺。
但睡不安穩,身體和躺椅挨靠的地方總是很快捂的溫熱,只好不斷地翻身挪地方,封閉的房間,空氣被風扇攪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熱,總覺得出的是熱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聲響,那種驟然間萬籟俱寂的聲響。
風扇慢下來。
這一片的電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乾一樣快速抽退。
停電了。
空氣悶熱,身上粘濕,這還不如睡在野地里:衛來覺得自己捱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捱不住。
床上有動靜,岑今坐起來了,再然後,拿過邊上的雜誌扇風。
買這本雜誌時,他預感會對她有用,但沒想到是這個用途。
不過說來也怪,她捱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穩了,心頭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岑今煩躁的很,摸索著下床,應該沒穿鞋,腳步軟的沒聲息,先去窗邊開窗,閂卡的死,沒成功,她又過去開門。
門倒是打開了,外頭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著門框透氣,像是門牆上長出的纖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過了會,她折回來,停在他躺椅邊,半跪下身子,說:“哎。”
剛臨睡前跟她說話,她愛搭不理,現在睡不著了,來找他聊天了?
衛來懶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語氣:“嗯?”
“太熱了。”
“太熱……你把我叫醒,你就涼快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嗎?”
岑今冷笑:“裝!再裝!”
“你早就醒了,兩隻眼睛放光,以為我沒看見?”
這樣……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衛來只好坐起來。
“你想怎麼樣?”
“這房子是磚砌的,頂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溫快,高一點的地方有風——我們可以上去乘涼。”
“……一百歐。”
“什麼?”
“半夜還要送客戶上房,合約里沒規定過,一百歐。”
她向沙特人要錢,他就向她要錢——她以為只有她能剃別人的頭?
古詩里說了,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
衛來想看她發脾氣,還真沒見過。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煙抽,一百二十歐,不談價。”
媽的,非比他多賣二十歐。
衛來沒好氣:“要現在結給你嗎?”
“不用,這一路帳不會少,都記著,最後結。”
衛來不怒反笑,頓了頓,湊近她耳邊。
“就不怕帳記亂了,結不清?”
他撥開她,長身站起,走到床前,刷一下把棕櫚席拖下來。
——
這小樓營造之初,老闆估計就沒想過上房頂,沒有修再往上的樓梯,廊頂也沒有開能讓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只能踩著欄杆上。
對他來說,小松筋骨。
衛來很快在欄杆上站穩,一手高攀住樓頂,另一手接過岑今遞過來的棕櫚席,手臂試重似的盪了幾下,最後一次使力,一個大力上拋,扔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