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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全程都能看到,覺得不合適,可以阻止我。”
衛來又看了一下表。
這說服夠有力:他確實想早點出發,赫爾辛基到圖爾庫,還有兩個小時車程。
“十分鐘,你說的。我可以計時嗎?”
“……可以。”
“那成交。”
時間到,人流重又開始匯進廳門,衛來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過,下一刻,頭也沒回,舉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間,夾著那張金色的門卡,然後手一松,門卡滑進衣袖。
岑今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場,連接待台都沒人了,衛來刷卡,開門。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掛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掛衣架邊,看最外圍的一件白襯衫。
衛來也看,是件男人襯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處輕微濡濕,有薄汗味。
這應該是姜珉的襯衫,衛來希望她的目的別是捲走襯衫私藏——汗味未乾的,本質好像跟偷拿內衣內褲沒什麼分別。
岑今掏出煙盒,彈了根煙出來,瘦長的黑色煙身,靠濾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細環。
她點上,吸了一口,問他:“覺得姜珉的颱風怎麼樣?”
是問台上表現?衛來回憶了一下:“挺好。”
岑今搖頭:“他很緊張,一直以來的毛病,只要上台講話,他就緊張、出汗。”
“後來我跟他說,可以多備一件襯衫,中途替換,就不會一直穿著濕襯衫那麼難受了。”
衛來皺眉頭。
她要懷舊、要傾訴了,十分鐘怕是不夠……
然而並沒有,她沒再說話,再然後,煙身在指間掉轉,食指和拇指輕捏住,把菸頭燙在了襯衫後幅上。
輕微的哧拉聲,並不刺鼻的焦糊味,細看燙出的洞,內緣處炭黑,外圍焦黃。
衛來沉住氣。
破壞終於開始了,按照套路,她應該再帶把剪刀,把襯衫剪的千絲萬縷,再拎桶紅漆,把屋裡潑的聲淚俱下。
還是沒有,菸頭再次湊上去,像是比對位置,還請他幫忙看:“對不對稱?”
“……對稱。”
懸在衣架上的襯衫又多一個燙洞,兩個洞,同一高度,間隔勻稱。
“那走吧。”
這就完了?
衛來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擠出時間,就是為了來……在襯衫上燒洞?你不能換個時間?”
“不能,這是我的計劃。就該在這一天,把這件事做了。還有,這不叫燒洞,叫了斷。”
社評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斷”,衣服上燒個洞都燒的這麼自命清高。
出門的時候,衛來回頭看,襯衫在衣架上輕晃,兩個小洞,像兩隻呆滯不明就裡的眼睛。
衛來替它委屈:幹嘛燒它呢,製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燙姜珉的皮啊。
——
終於坐回駕駛座,屁股後兜有點硌,摸出來,是贈送的那個記事本,本想隨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麼,粗粗翻了下頁數。
十幾頁,旅程順利的話,每天寫一兩句對她的看法,正好交作業。
於是又塞回去,當然,能不寫最好了。
車出赫爾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這條路他走過,白天開車的話,風景很好,會看到綿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紅頂白牆的鄉村房子。
但現在,只有濃的淺的黑,嗚咽一樣的水聲,和很遠很遠的光。
衛來決定跟她打個商量。
“那個對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寫?看法這東西,一段時間內很固定,我不可能對你天天變看法。”
“一句話都嫌少?”
衛來不吭聲了,提這個要求有點得隴望蜀的感覺,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沒害過臊了?
“那你現在對我什麼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沒想多久:“我覺得你挺沒勁。但這個沒勁吧,又不是大家都覺得的那個意思。”
衛來斟酌著怎麼說最合適。
“我在拉普蘭,遇到過一個薩米族老頭,他請我進帳篷烤火,聊天的時候,他說,人的一輩子,像根燒火的木柴。”
“開始是樹,要生長。長成了,就是砍下來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發光,發熱,一身的勁。”
“最後老了,就是燒完的柴,成了炭塊,漸漸涼了。”
“岑小姐,你像塊正在涼的炭塊一樣。”
“你跟沙特人討價還價、跟我說話、簽約,乃至去燒姜珉衣服的時候,你的情緒,都是一樣的。”
像最平的旋律,沒有起伏,不知道這只是前奏呢,還是通貫全篇。
岑今說:“我這個人,確實很無趣。不止一個人這麼說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這一路,你如果覺得無聊,保證我安全的情況下,盡可以出去找樂子,我不會向沙特人打報告的。”
說完闔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開車,她一路睡覺。
真可惜,一張漂亮的臉,搭了這麼個無趣的性子。
衛來儘量往好處安慰自己:無趣只會讓同伴覺得無聊,總比強行有趣把人逼瘋來得好。
他只當是一個人開車夜遊,兜風。
風撼動高處尖尖的黑色的樹梢。
大河像夜色里彎曲的鏡面,裡頭落著被凍瘦的星星。
終於駛進圖爾庫小城的時候,路邊的糙坪上蹲了個巨大的充氣鴨子,像在孵蛋。
——
塔皮歐大概是油碼頭的“名人”,衛來問了個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單人宿舍兼值班室。
時間已過半夜,他房間還亮著燈,門半掩。
推開門,塔皮歐詫異地抬頭,他五十來歲,滿臉亂蓬蓬金色鬍子,捧一本色情雜誌,手邊攤開的快餐紙盒裡都是薯條,番茄醬擠得一灘一灘,像不新鮮的血漿。
他油膩膩的手接過衛來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樣:“哦,沙特人的路子。”
錢是沙特人的臉,全世界都給面子。
塔皮歐搓著手,翻看邊上破爛的登記本:“你們來的有點不巧……好幾艘貨輪都剛走……倒是還有一班船……從立陶宛出發,要去德國的,海上遇到風暴,迷了航,在圖爾庫停了好幾天。馬上就要開了,我應該能讓你們上,但是……”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衛來耳邊,帶來好大一股夾薯條啤酒的狐臭味。
衛來閉氣。
“但是,你們上船之後,必須一直待在房間裡。不管看到、聽到什麼,都不要管,不要問。到了斯德哥爾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衛來皺眉:“還有別的船嗎?”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還要四個小時。”
衛來回頭,看倚在門口的岑今。
她臉色疲倦,犯困,語氣有點不耐煩:“既然現在有船,就走唄。”
第12章
細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時候都跟罪惡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殺人,樓上有人放火——坐黑船這種,就是跟罪惡離得更近些,肩並肩吧。
衛來開車,塔皮歐坐副駕給他指路,巨大的油輪泊在近港,甚至連通著鐵路線,車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隻的陰影間穿行。
最後停在了一艘貨輪邊上。
這是艘冷藏船,和邊上那些龐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嬌小,燈開的少且暗,只船頭和船尾的錨泊燈發出較亮的白光。
塔皮歐先下車,擰亮手裡的強力手電,向著船身駕駛室劃了個大圓圈,然後手電一開一滅,三次。
過了會,甲板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粗壯的男人從黑暗裡過來,他身後,再遠些的地方,有幾條人影戒備似的走動。
車子就扔在這裡,至於塔皮歐如何還給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衛來幫岑今拎了背包,她倒並不當甩手掌柜,順勢把食品袋接了過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碼頭,水面濃的像黑色的稠油,泛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塗著“EAGLE”,應該是船名。
遠處的幾個人似乎在調侃著什麼,隱隱有讓人不舒服的浪笑傳來。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壯年,寸頭,黑夾克,衣袖擼到肘邊,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頭層層疊疊,紋身摞的亂七八糟。
塔皮歐湊上去,低聲跟他說了幾句,那人英語發音很生硬,口氣也很硬,一連說了好幾個“No”打頭的句子,塔皮歐一直點頭。
過了會,那人轉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歐趕緊招呼衛來他們:“跟上,跟上。”
幾個人走的前後雜錯,腳步聲空洞,像在甲板上顛敲,駕駛室里有人探出頭來朝那人喊了句什麼,那人大笑著回了兩句。
語速很快,大概是東歐的小語種語系,衛來聽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麼,一直翻紙袋發出聲響。
走到下艙口,那人嘩一聲拉起艙門,門後一道向下的舷梯,艙內出奇安靜,燈光很亮,甲板上看下去,像個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衛來,生硬的發音和語氣又來了。
——“不准亂走。”
——“不准多管閒事。”
——“不管有什麼動靜,待在房間裡,不准出來。”
……
這要求不合理,難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實待在房間等死嗎?不過這人的臉不像是開得起玩笑,衛來把戲謔似的調侃咽回去,準備點頭……
身側忽然響起悽厲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線森冷從腕根直上肘心,半隻手臂發麻,有個可怕的念頭砸進衛來腦子裡。
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遠處的岑今!
塔皮歐茫然,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沖,旋即止住,衛來沒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變起倉促,暗處衝出幾個人來,那男人沖那頭吼:“No!No!”
衛來瞥見幾個人都手持長柄衝鋒鎗。
武裝押運?但他顧不上這麼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邊,摁住她不斷抽搐的身體,衝著塔皮歐吼:“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