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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凡一愣,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待想明白了,倒也並無感慨,點點頭說:“你長大了,很好。”再沒有別的話,可是眼神凝注,死死盯著兒子,轉錯不開。
倒是家秀聽了感慨,心想黃帝這個稱呼可謂不通之極,就算他已經過繼給大哥,不能再叫自己的媽做媽了,可是依凡早已同二哥離婚,這二嬸從何談起?這樣想著,反慶幸依凡現在變成這樣子,不比以前多愁善感,否則還不知該有多麼傷心呢。
黃帝一聲“二嬸”出口,馬上也想到了,不禁自己憐惜起自己來,想自己這輩子真是可憐,兒子不成兒子,侄子不成侄子,連叫一聲“媽”的權利都沒有,眼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又不許人勸,看到家秀或是黃裳要走近他,先就忙忙掩了臉,哆哆嗦嗦地說:“我沒事,我這心裡……你們不要管我,讓我去……”
黃坤在家裡見慣了他這樣子,很不耐煩,早一手拉了黃裳鑽到她房裡嘰嘰咕咕說新聞去,又舊事重提,要黃裳提醒柯以,聽說日本憲兵隊正在搜集他的情報,懷疑他通共呢。
黃裳吃了一驚,惱怒道:“日本人真是天下最多事又小心眼的一群人,成天惦記著害人,又疑心著人家要害他,難怪個子都長不高。北京話兒說的,都讓心眼給壓的。”
黃坤笑起來:“你這話在我這裡說說罷了,可別在外面亂說。別說外面,就是家裡也不行,我家裡就是天天一幫子特務進進出出,你別看我爸現在威風,保不定哪天就被哪幫人賣了。”
黃裳皺眉問:“大伯現在在替日本人做事?”
“誰知道他到底替誰做事?誰給錢就給誰做唄。”提到自己的父親,黃坤語氣中並沒有多少敬重,倒是想起父親委託的一件心腹事來,“對了,說起這個,我爸還要我托你幫忙呢……你認識一個叫白海倫的女演員吧?”
“談不上認識,見過面吧,上次我生日宴上你也見過的。”
“就是她。不知怎麼的她同我爸認識了,還要認我爸做乾爹,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演電影爭取角色,你下次有本子,考慮她一下行不行?”
說起拜乾爹,倒讓黃裳忽然想起來了,怪不得覺得眼熟呢,那白海倫的確是見過的,就是父親黃家麒當年捧過的花魁白小姐,喜歡做女學生打扮,認了家麒做乾爹,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如今她到底演上電影了,可是轉來轉去,還是跟了黃家的人。黃老大不但接收了黃老二的家產、兒子,竟連老二的女人也接手了。雖然白海倫比當年老了許多,但是沒關係,黃大爺比黃二爺可也老著許多,算是扯平。
黃裳很有幾分訝異,隔了這麼多年,這女子仍能潑辣地活躍於名利場中,且仍能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倒也不容易。一時感慨,便沒聽清黃坤說話,只注意到最後一句:“……‘無人曲唱低’,什麼東西?”因覺得耳熟,不禁問:“這一句什麼典故?”
黃坤倒是臉上一紅,欲言又止。
黃裳便猜到了,笑:“肯定不是什麼好書。”
黃坤也笑起來:“正是天下第一淫書。”
黃裳反而一愣:“《金瓶梅》?”
黃坤點頭:“寫蕙蓮的。”難得有才女黃裳也不清楚的典故,不禁得意,拖長了聲音吟道,“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
不待背完,黃裳已經“哧”一聲笑出來,真真句句都是白海倫在那晚生日宴上的形容,只是太刻薄了些。
當她們笑著的時候,煩惱暫時間好像都拋得遠了,可是笑聲一停下來,新的煩惱便又重新浮現出來,好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黃裳嘆息:“咱們這種家裡,越是沒道理的事兒,越看著平常……你說那白海倫,安排個角色倒好辦,只是日後大伯母問起來,可怎麼交待?”
黃坤不在意地:“我媽才不管呢,又不是認真的。不過兩三天也就撂開手了。”
黃裳倒不禁有些悵悵的,心想這白海倫桃花一般的人品,柳絮一般的運數,一會兒粘向東,一會兒粘向西,卻總是粘不住,微風一起,便又飄在空中了,也許,這便是戲子的命。想到她,便想起舊日家中那些鑼鼓喧天,觥籌交錯,又免不了想到母親今天的情形,由不得嘆了口氣。
姐弟倆一個裡屋一個外屋,各說各話,可是不約而同,懷舊的心思卻是一樣的。也許,這便是血緣了。
因為依凡的歸來,平靜的“水無憂”變得越來越不平靜了,漸漸布滿了愁雲慘霧。
依凡使得每個人都有些神經緊張,因為太注意要溫和地對待她,就免不了把悶氣轉嫁給別的人。
先是黃裳忽然成了工作狂,沒日沒夜地趕劇本,並且向電影公司提出預付片酬,因為不擅交際往往對方沒說什麼,她卻已經先面紅耳赤,難免心情不快;
接著崔媽因為太注意要維護她的“二奶奶”成天同其餘幾個洋仆口角,又苦於語言不通,每次雞同鴨講之際必輔以手勢,看起來就好像家裡忽然添了一群啞巴,弄得家不成家;
到最後,連一向斯文淡定的家秀也變得暴躁起來,家裡添了一口人,經濟上忽然吃緊,雖然黃裳的片酬很高,可是給依凡看醫生的費用更高,而且黃裳的生活能力向來就差,全然不懂得理財,依凡更不消說,有時會拿一整疊鈔票出去,只買得一小塊點心回來。家秀成了當然的一家之主,精神上頗覺吃力,只有令崔媽看住依凡,不放她單獨出去。可是她同時接了幾份兼職,不在家的時候居多,而崔媽對“二奶奶”始終有一種積習難改的敬畏,依凡平靜地命令她做事時,她會像中蠱一樣地照做,完全不由自主。家秀礙著她是把黃裳從小帶到大的老人,不方便發脾氣,可是心裡卻是煩惱得很。
一日家秀從電台下班已經很晚,因為念了一下午政治要聞,心裡很不得勁,一到家崔媽又趕上來匯報說小姐出去應酬沒回來,二奶奶也出去一下午了,連個電話也沒有打回。
家秀只覺腦子“嗡”地一下,想也不想隨腳踢翻了崔媽泡在地上留著梳頭用的一盆刨花水,指著罵道:“請你回來是吃飯看戲的?二奶奶二奶奶,說過幾次了,叫依凡小姐,這裡誰是你二奶奶?我看你才真是個奶奶,看個人都看不住,還能做什麼?只差沒把你設個牌位供起來!”
崔媽哭起來,扯起衣襟擦著眼角辯白:“難道我願意二奶奶走失不成?她那麼大一個人,有胳膊有腿,她要出去,我怎麼看得住?她是奶奶,我是下人,難不成用鏈子鎖著她嗎?我也知道三小姐同二奶奶好,關心二奶奶,也難怪你發脾氣,可是如果你發發脾氣就能把二奶奶找回來,我情願挨你罵,只是光罵有什麼用,我告訴三小姐,原是指望你想辦法找人去的呀。”
這幾句話卻正撞在家秀心口上,又急又愧,不禁滴下淚來。刨花水濕搭搭地浸過來,沿著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前一點,再前一點,地毯上濕了水的地方便格外顏色深了些,也像在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