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與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殺外,並沒有什麼實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這件事。
記得有一次卓文閒談時提起自己曾經作為汪精衛的代言人去日本參加盛典,黃裳便磨著他講些扶桑見聞來聽聽,然而卓文似頗不願意提及那邊的人事,偶爾說幾句,也多半是些花邊笑話,諸如:“《水滸傳》里黑旋風李逵喜歡罵人是‘鳥人’,日本有個外務省顧問就真正是個鳥人。”黃裳不解。卓文道:“那顧問的名字叫做‘白鳥敏夫’,‘夫’為‘人’,白鳥敏夫可就是個鳥人?”說得黃裳哈哈大笑。
卓文對日本人並沒什麼好感,可是對汪精衛十分敬重,提到他總是尊稱為“汪先生”。這是黃裳最不愛聽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極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現在,現在黃裳不能再無視這些小節,或者說,是大節上的問題了。
離開黃家,她沒有回“水無憂”,而是徑直去了柯以處。一見面,即開門見山地問:“柯老師,你說,卓文是漢奸嗎?”
柯以沒有忽略黃裳對蔡卓文的稱呼的改變,他注意到這個子侄輩的才女的困惑與矛盾,知道是深談一次的時候了。這是一個爭取她的良機,他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是不是漢奸,要看他自己的作為。他是汪政府的官員,而汪精衛是親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傷天害理違背良心的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就是一個漢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義感的中國人的公敵。除非,他肯棄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於國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獄那樣?”黃裳熱切地打斷了柯以的話,她臉上帶著那麼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於哀求,似乎只要柯以點一下頭,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國人身份,否則,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重起來,他知道他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影響黃裳的一生。他看著她,更加小心地措著辭:“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謝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為了同意抗日,而是為了討好你姑姑,為了你。這同大原則是兩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談過,他是個苦出身,農民的孩子,以前拿鋤頭,現在拿筆,就是沒有拿過槍,他甚至連開槍也不會,也從來沒有殺過人。”
“沒有親手殺過人,不等於沒有做過壞事。”柯以試著淺顯地向黃裳解釋政治的微妙,和關於“文化漢奸”的概念。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庸醫,治死過許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後,被下到十七層地獄去。他絕望地哭著,以為這是最重的刑罰了,可是卻聽到他底下還有更大的哭聲。他奇怪了,問:‘下面還有人嗎?’有人回答說:‘有,我是個私塾老師,可是沒多少學問,閻王說我誤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層地獄裡。’庸醫恍然大悟,原來誤人子弟比庸醫殺人還更可惡呢。”
黃裳低了頭,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當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說蔡卓文雖然沒有開槍殺人,可是他統治文化宣傳,掌握喉舌,愚弄民眾,其罪遠比殺人更甚。可是身為妻子,她總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農子之身躍過龍門,終於掙得功名,卻偏偏趕上亂世,於是隨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是聽差辦事罷了,他自己有什麼辦法呢?
柯以見黃裳不說話,知道她被觸動了,進一步分析說:“蔡卓文出身貧苦,無所依傍,卻能做到今天這樣顯赫的位置,是因為他才華出眾。可是他有這樣好的才華,卻不用來報效國家,而是投機取巧,助紂為虐,這就不明智。他這麼聰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漢奸政府這一實質含義,可是仍然投效麾下,為虎作倀。這樣一個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顧民族大節的人,怎麼能令人贊同呢——再標準的紳士禮儀也掩蓋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貨的小商販,也活得比他有原則、有尊嚴。”
黃裳大為逆耳。就是這個讓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過你的命呢。柯以總是喜歡勸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談資本的,就像他勸自己擱筆停到抗戰勝利以後再編劇一樣,那麼這段日子裡,叫她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給她母親治病呢?他自己是共產黨,便想發展人人都做共產黨,但這世上任憑戰亂頻仍,派系林立,總要有平常人,要過柴米油鹽的普通日子,總不能要求人人都起來拿刀拿槍地去抗日,去革命。她並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漢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個基本上的好人就罷了。
可是,怎樣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卻又不知道了。無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卻又不是一個普通的無用的人,他是個官兒,可這也由不了他,他總之沒有主動去做過什麼壞事就行了。他還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國人。救好人的人,當然也是一個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連累的那兩個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來拿過手袋說要告辭。
柯以見她談著談著忽然說走,以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黃裳,我說這些,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來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黃裳截口打斷,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師,我們已經結婚了,請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時震驚過劇,說不出話來。他眼中的黃裳,忽然化做一條妖嬈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貞,明知死路而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她的眼中,帶著那樣一種破碎的希望,一種絕望的熱情,一種無奈的執著,與痛苦的堅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復了嬌俏婉媚的黃裳,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平靜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我不怕。我答應過他,為了他,就是壓在雷峰塔下我也願意。如果真要受罰,我願意陪他下地獄。”
為了方便同黃裳見面,蔡卓文在國際飯店包了一間房子。這天,黃裳因為急於見到卓文,等不及電話通知,直接拿鑰匙進了屋子,等在那裡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擔心自己這樣一個單身女人住在酒店裡未免太過引人矚目,但是上海大酒店裡的侍應生都是訓練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說話聲音再大也聽不見,玩笑再過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記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黃裳房裡出出進進,打掃衛生或是送餐送飲,臉上向來除了習慣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沒有第二種表情。黃裳這才放下心來,相信了卓文關於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釋:舒適、方便、行動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門似乎具有某種魔力,世上的戰亂、煩惱、貧窮、勞苦、奔波、傾軋……一切不快樂不高貴的事情到酒店門前就停止了,進得到門裡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輝煌的大理石牆面、花團錦簇的長毛地毯、時令鮮花、紅酒與香檳、美女和財富、以及各種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務。難怪有很多異鄉人喜歡長年住在酒店裡樂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盡,轉眼變成乞丐,那已經是酒店門外的事。酒店門裡的人照舊是看不到的。因為音樂聲淹沒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燈下再蒼白的臉也是嫵媚的,女人的眼睛裡都流著光,而男人的風度派頭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