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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悽厲,然而只是一剎那,她又恢得了平靜,轉向黃裳,輕輕喚:“姐姐!”她悲哀地笑著,溫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聲姐姐好嗎?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黃帝的婚禮你沒有參加,可是,今天你肯答應我,就是承認我了,你答應我好嗎?”

    黃裳心痛得幾乎恨不得要大叫幾聲才能發泄,抱住韓可弟大哭道:“我答應,我答應,在我心中,你已經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為妻,我一定很高興。”

    可弟笑了,笑得舒暢婉媚:“姐姐。”她叫,像一個毫無憂患的小女孩。

    而黃乾驚心動魄地聽著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韓可弟原來愛黃帝愛得這樣深,這樣烈,她的溫柔平靜的外表下,藏著的竟是這樣一顆熱烈的愛著和恨著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事後,他特地找出《聖經》那個關於底拿的故事來看了。故事裡說,底拿被示劍姦污後,他的哥哥們提出,除非示劍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禮,成為上帝的子民,他們才肯把妹妹嫁給他。示劍答應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統一受割禮。然而當夜,在那些受了割禮的男人痛苦難當的時候,底拿的哥哥們忽然乘其不備殺進城來,趁那些男人無力應戰,血洗示劍城。

    黃乾看得膽顫心驚,他從沒有想到,以宣揚仁愛和寬恕為教義的《聖經》上居然也有這樣殘忍的故事。韓可弟以底拿自許,口口聲聲說要報復。她會怎樣報復?也毀滅他的全家嗎?另一方面,聽說了父親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惡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憤怒與羞慚。他以有一個這樣衣冠禽獸的父親為恥。所以儘管明知道小花園裡的風風雨雨、那些關於鬼狐的謠言並非全是空穴來風,而是可弟一手製作的好戲。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給自己的父親。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他有太多的話要對她講,不能不同她深談一次了。他終於鼓起勇氣,走到黃帝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開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前,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珠,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淒冷哀艷。

    這是黃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淚,他禁不住心軟。在他眼中,可弟已經不是一個女體,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復仇女神。他幾乎就要跪下來對她頂禮膜拜,替他的父親求她寬恕,同時為自己祈求她的愛。

    哦,她的愛!如果她能像愛小帝那樣愛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麼愛,那他該多麼幸福呀!

    可弟看到黃乾,似乎並不吃驚,只是平靜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黃乾注視著她,月光下,她美得多麼出塵脫俗。他不能相信,這個清秀純潔的女孩子,心裡裝著的竟然都是恨與報復,而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親造成的。

    “我來,是想對你說。如果可以,我願意代我的父親贖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對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是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補償你。可弟,你說過,每當你看到小帝流淚,你就為他心痛。我對你的心,也是一樣的。你有多麼愛小帝,我就有多麼愛你。跟我走,讓我們離開這裡,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重新尋找屬於我們的幸福和快樂,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會忘記對黃帝的愛,也不會忘記對你父親的恨。我說過,我活在這世上,惟一的意義就是報復。我要看著黃家風死,並且死得比黃帝慘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親揭發我,讓他也殺了我,那麼,我就可以早一點同黃帝重逢。否則,你只有看著我一點點報復他們,直到他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她說得如此怨毒,如此絕裂,令黃乾心膽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傷害你,但是我也不願意眼看著你傷害我的家人。為什麼要恨、要報復?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會你殺人嗎?”

    “不是上帝要我這麼做。但是,邪惡的人自己會這樣做。上帝說,‘邪惡的人為他們的暴戾毀滅,因為他們拒絕走正直的路。’這是他們應得的命運,他們抗拒不了。”

    “讓你的上帝見鬼去吧!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雅各娶妻的故事嗎?雅各娶了兩個妻子,她們彼此爭風,還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獻給他。其實婢女也是和他們一樣平等的人,憑什麼被當成禮物送來送去?難道雅各不該受到懲罰?難道那些婢女都要報復他,殺死他全家?”

    她看著他,清堅決絕,絲毫不為所動:“你說服不了我,也恐嚇不了我。我已經除了仇恨便一無所有,也毫無所懼。哀莫大於心死。如果你沒有勇氣揭發我,那麼,就請你離開,離開我,也離開我的仇恨,我不想,讓這場戰爭傷及無辜。”

    然而在她的清堅絕決中,他卻忽然看到一絲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說:“這麼說,你報復的目標里沒有我是不是?你並不是恨黃家的每一個人,你還有仁慈,有不忍,你並不是只有恨……”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湧出淚來。他知道,這一次,她是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湧上來,不能停歇。

    可弟終於為他落淚。只有一次,只有兩滴,但,夠了。

    第二天韓可弟便嫁了。

    黃裳因為卓文和黃帝兩重恩怨,心裡將黃家風恨了個賊死,自是不會去觀禮。黃李氏也藉口家逢新喪,不易張揚,因此並沒請太多客人,就是黃家風自家人辦了酒席,請黃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盞八寶茶,又著黃乾兄妹來拜見了,下人一齊跪下稱“二夫人”,闔家吃了頓酒,便算禮成。

    本來黃家風的意思是只循新禮拜幾拜便可,無奈黃李氏卻一口咬定,堅持非要行全禮才罷。黃家風臉上變色,為難地看著可弟。好在可弟並不計較這些,滿面春風,插蔥似下拜,搗蒜般磕頭,並無一絲推諉。黃家風認定這是因為可弟對自己傾心滿意,所以才會這般寬容遷就,得意已極,哈哈大笑起來。

    黃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間中悄悄向黃坤道:“《廣陽雜記》里說:‘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馬嘶’——嗓子又破,聲音又響,臉又長。”黃坤一笑,趕緊忍住,擺手叫他不要再說。

    這時可弟已經行過全禮,敬上茶來——大家規矩,娶妾就如小戶人家娶媳婦一樣,要那做小的要跪著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極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裡只有更苦。

    按習俗,正室夫人喝了這杯茶,便等於承認了側室的身份,自此便將一個丈夫與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謂“酣眠之榻,豈容他人側臥”?因此這杯茶照例是不願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為難新人一回的。在這遞茶接茶的當兒,是最為難堪的,可是這又的的確確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見其難。

    然而喝茶的人也還罷了,更苦的卻是喝酒的人——黃乾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做了自己繼母,一腔鬱悶無處發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幾杯,便醉倒了,吐得口乾舌燥,滿臉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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